在和谢洛白的婚礼上,收了沈督军的改口大红封,溪草也改了口。
只是,从前那一声“父亲”听得熨帖,今日落在沈督军耳中,却怎么听怎么觉得讽刺。
他看着面前笑意无辜的脸,强忍着火气。安慰自己小姑娘之所以有那样大逆不道的举动,大抵还是因为自小离家,没有阿玛额娘管教,到底冲动了些;而沈老太太和沈夫人又是什么脾性,沈督军亦是心知肚明。
常言道一个巴掌拍不响,双方都有原因,溪草初来乍到,他作为长辈,理应宽容。
在这些心理暗示下,沈督军心情逐渐平复,再开口时候,已然恢复了往常的慈爱模样。
“听说早间你去给你祖母请安,发生了一些意外?”
“是发生了一些事。”
在沈老太太面前指鹿为马,不过是权宜之计。当时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溪草若再糊弄心细如发的沈督军,那就是自掘坟墓了。
于是她干脆大大方方承认。
“我刚刚到燕子居门外的时候,就亲见三弟拿弹弓射击下人,然后给了他一点教训。”
沈督军一愣,再听溪草三言两语讲述了整治谢洛琛的过程,以及在面对沈老太太发问时,沈家女仆的主动配合,不禁陷入沉思。
小姑娘果然不容小觑,初初露面就有了笼络人心的能力;不过能让她这么容易钻到空子,最关键的还是沈洛琛给了机会。
若非幼子不得人心,怎么会牵扯出后续的事?以母亲和沈慕贞对洛琛的疼爱,之后演变成为枪战也是自然而然。
可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一回事,沈督军还是觉得溪草的某些行为太过不合时宜。当他委婉地向溪草表达出,希望她能尊重长辈时,不料竟被溪草拒绝。
“父亲,老太太和夫人对二爷一直有成见,更枉论已然风评不堪的我。再者,要成为这个家一份子,我并不认为毫无原则底线的退让和巴结才是上策。”
嫁给谢洛白,无非是再度达成的合作,溪草可从没有想过要让自己受委屈。
如此坦率直白的言语,令沈督军头疼。
如果溪草哭诉指责,恐怕沈督军还能拿出一副长辈做派,稍加指点一下儿媳妇的行为规范;可偏生眼前的女子,就算处理家宅矛盾,还是冷静自持,好似他们说的不是亲眷争斗,而是军政要事,让沈督军那一股涌到胸口的气,一时上下不得,不知该怎么发泄。
“父亲事务繁忙,内宅之事便不要再插手了。俗话说井水不犯河水,若是老太太和沈夫人不主动来招惹我,明面上的礼数我还是会维持下去的;但是——”
溪草顿了一顿,唇上虽然还维系着笑容,可眸中寒光幽湛。
“但是若是他们做得太过分,我也只能勉力还击了,届时,我可不保证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听到后面的一句,沈督军拍案而起。
“疯狂的事?你到底想什么?”
“我被二爷包装假扮陆云卿,在陆家做的事,不用我言说,督军应该也知晓。或者,我与二爷搬出去可能更好,毕竟眼不见心不烦,没有交集也不会有摩擦。”
溪草是在警告会把督军府变成下一个陆家;或是威胁,打算与谢洛白离开这里。
无论哪一个结果都不是沈督军接受的!
沈督军好不容易才让谢洛白认祖归宗,现下又让儿子儿媳搬出去,那他前面做的这些岂非白搭?他还想有朝一日和谢信芳重归旧好!决不能答应!
可把溪草留在这里,沈老太太和沈夫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两人当年能联手把谢信芳逼得和离,对溪草定不会善罢甘休。
不过眼前的女子,可不是疲于厮斗的谢信芳,那可是一头獠牙锋利的野兽,沈夫人作死也就罢了,沈督军可不敢拿沈老太太和沈洛琛开玩笑。
他一代英豪,哪里被人威胁过。
若是有,长子谢洛白是第一个,他迎娶的这个媳妇便是第二个了!
亏他昨天在宴席上还对这位赫舍里家的格格赞不绝口!简直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偏生溪草占理,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万一惹恼了对方,溪草和谢洛白枕边风一吹,小两口一气之下离开沈府。
那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一场空!
沈督军头大,背着手在屋子中反复踱步,就这样持续了差不多小一刻钟,这才转过身,对溪草甩手。
“罢了,这些内宅之事我就不参合了,每天军政府一堆事我还弄不完,随你们去!只要不闹出人命,我不管了!你先回去吧。”
知道溪草毫发无伤地从正厅中出来,气得沈老太太一个倒仰。
当下人禀报沈督军来燕子居探望自己时,身体康健的沈老太太一瞬歪在床上,立时做出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
屋中没有半丝药味,而左右垂首的佣人面上也不见慌乱,沈督军刚刚跨入门槛就猜出了大概,于是甫一向沈老太太问过好,就坐在她床前,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姆妈年岁也不小了,洛琛又淘气,天天惹姆妈您生气,我想,这几天给他弄去学校读书,免得一直不懂事!”
沈老太太还以为儿子一来应该安慰自己,至少也要向自己解释为何不处置住在小洋楼的那个小贱人!不想一句不提,当头就说要把她的宝贝小孙孙送走,霎时连装病也忘了,猛地从床上坐起。
“洛琛在家中,不是有你军中的参谋,还有外聘的洋先生好几个一起教导吗?怎么要送去外面,和那些乌烟瘴气的一起上学,别被人带坏了。”
沈督军位高权重,幼子沈洛琛身份自也水涨船高,可也因为此,也要防备一些仇家对其下手。
数年之前,沈督军的对头就曾把一位来督军府做客的亲眷家小少爷,当成了沈洛琛绑架。虽说沈督军也极力营救,可最后还是晚了一步,对方狗急跳墙把那孩子撕了票。
自此之后,沈老太太和沈慕贞更是对沈洛琛变本加厉疼爱,到了适学年纪,也断了去外求学的心,在家请了先生教导。
而怕其寂寞,沈督军麾下几员大将家有适龄的,一起送来,相当于前朝的伴读。
这几年,雍州太平,沈督军也大势大,把雍州城内敌手肃清了不少,安全问题得到保障。然而保守的博尔济吉特氏家老福晋,又产生了新的烦恼,唯恐家中这根嫡出的独苗,被那些血统低贱的人拖下水。
当下这种不土不洋的社会,沈老太太深恶痛绝,在她看来,还是前朝泾渭分明好!
“那不送去学校,放在家中,姆妈您年岁也大了,慕贞又是个古板脾性,况且无论是燕子居,还是慕贞那个院子,里里外外都是丫鬟仆妇一大堆,男孩子在那样的环境长大,总归不大好!”
沈老太太条件反射要反驳,可想想又咽下了。
作为往昔的喀尔喀亲王福晋,老太太目光却没有那样短视。固然疼爱沈洛琛,却不能只顾其吃穿,重点是要为其前途考虑。
沈督军作为一方督军,将来要继承他的身家,没有过硬的军事本领可不成!俞鸿铭就是例子!现在谢洛白回来了,若是再放纵小孙子几年,等洛琛长大,岂非连汤水都不捞不到。
“那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也和老二一样,送去国外留学吧?若是弄去军中历练,我可不依!”
沈督军闻言就笑了。
老太太嫌弃军中苦累,可把这样一个纨绔小少爷送去,他的部下心中肯定也是极其不愿的。
而国外,天高水长,沈洛琛不是谢洛白,没有高度的自制力,送出去,别说成材,万一沦为废人才糟心。
这两条路沈督军压根就没有想过。
“洛白在洛琛这个年纪,已经上过战场。洛琛比不上他哥哥,却也不能落下,我打算把他交给他哥哥!”
沈老太太还没有消化儿子那一句小孙子不如老二,乍一听到居然还要把洛琛交给活阎王手中,当即就不干了!
“你什么馊主意!如果把洛琛交给老二,岂非是羊入虎口,谢洛白还不把我的洛琛折磨掉一层皮!我不同意,若是如此,还不如把洛琛送去国外!到时候学成归来,给他在军中安排个职位就行了!”
沈督军被气笑了。
“到时候给他安排的职位,是不是还不能受苦受累?我看,军中也不用了,洛琛就跟着您和慕贞,左右有你们盯着,他不会吃亏!”
孝顺的儿子陡然发怒,老太太也不含糊,当即就和沈督军翻旧账。
“怎么了!早上老二那个不三不四的媳妇来我这里闹了一通,你非但不去评理,现在又要送走洛琛。我看国外也不用去了,你干脆把我们三送到漠城吧。苏完瓜尔佳家还没有死光,我和慕贞,都是有娘家的人!”
越说越不可理喻,对方虽是自己的母亲,怎么也这般难以沟通,难怪当年会把信芳气走。
沈督军忍着起,也开始和母亲盘算。
“您不说也罢了,既然提到这件事,那做儿子的也和您清算清算。洛琛掉水里,被溪草救上来,燕子居的仆人看得清清楚楚,您不但不信,还出声辱骂,由您这样做长辈的吗。新媳妇上门头一遭,就给人这样难看,若是咱们还在燕京府,定然会被其他府邸笑掉大牙。”
沈老太太念旧思古,怀念燕京曾经的一切,怎能忍受沦为燕京的笑柄,当下更怒。
“果然出自那样的脏地方,我都没有开口,那个贱丫头就到你旁边嚼舌根了!真是丧门星。”
沈督军眸中闪过一道阴霾。
“您不开口,是打算息事宁人吗?还不是任由下面人猜忌传播胡乱言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忍声吞气,知道的,才知道您这一遭杀人于无形。没有您的推波助澜,当年信芳会和我和离吗?”
沈督军的话,令沈老太太又是震惊又是心寒。没想到儿子与其分开了十几年,竟然还心心念念着她,沈老太太抬高了声音。
“她一个侧福晋,还想翻了天去?当时就不应该让她过门!”
沈督军也怒了。
“我好端端的要和您探讨洛琛的求学之路,您却无理取闹。罢了罢了,您要去漠城就去吧,您和慕贞好好商量商量,届时需要我做什么,我来替你们准备。”
说完,沈督军一个转身决绝而去。
这一场争吵,比早间那一场溪草持枪闹剧还要传播地迅猛。
沈老太太也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她不哭不闹,当下就指挥燕子居的佣人收拾细软,势必要和儿子一刀两断,回漠城小朝廷,继续做她的前朝贵妇!
可就苦了沈慕贞,她比老太太年轻一辈,眼光也要更通透一些,那个被日本人统治的傀儡小朝廷,根本不是她的向往。
而让她更郁闷的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被督军一并扫地出门,连带幼子也不要了。
沈慕贞一接到消息就赶紧去劝诫老太太,发现老太太冥顽不灵,只得又去沈督军那活动。
主子们乱成一团,佣人们也心慌难安,整个督军府气氛都很压抑。
而小洋楼中唱片机旋转,新晋歌星姚殊曼的声音在大厅中回响,谢洛白才踏入大门,就看到了他的小妻子坐在沙发上吃蛋糕,表情闲适,丝毫没有被老太太放的那句“狐狸精雀占鸠巢”吓退了。
名声是什么?溪草已经声名狼藉了,无所谓再糟糕一点。
也只有沈老太太这些未经历风雨的贵妇,才把流言蜚语当成天大的事。
谢洛白挥手让佣人们下去,脱下军装外套,过去很自然地揽住溪草。
“才一天,就搅得督军府天翻地覆,二爷果然没有看错你。”
他声音很低,而说这句话时,他俯低身子,阵阵热气拂在溪草的耳廓上,让溪草的耳尖微热。
“我可不敢邀功,之所以这般,也是因为沈督军在乎姨妈和你。”
溪草不自在地推开他,谢洛白却早已意识到她的动作,越发揽得更紧,而漂亮的棱唇已经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额角,眼看就要落在她的唇上。
溪草推拒,谢洛白好似来了兴趣,起了逗弄之心,好似拿着逗猫棒的主子,虽未实质动作,却让下首猫儿累得气喘吁吁。
直到女佣素菊战战兢兢的声音响起。
“二爷、少奶奶,夫人把小少爷送来了,说是督军的安排,现在人在外面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