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虎山这种传承千年的宗门世家里,赵秉义这种修行了大半辈子的老家伙大多都秉持着:不飞升,一切皆空的信念。
年轻时一往无前,涉水开山的锐气逐渐消磨殆尽,那些修大道如同逆水行舟,需时刻勇猛精进之类的空泛道理,在人近暮年的老江湖眼中已经不再适用。近几年赵秉义和天师府内辈分相当的老人们时常一起坐而论道,回顾了前半生的荣辱沉浮,几人共同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世人眼中最超凡脱俗的修道修行,竟然和最沾染烟火气息的商贾营销相近相似。证道飞升是一场凡人的漫天要价,此方天地则像一个最为吝啬的商人,要你的福缘,要你的气运,要你以自己短短几十年的寿命为筹码,要你以手段以谋算挤掉其他的竞价同行......想得到多少,那你付出的就绝不会少上一丝一毫,堪称锱铢必较。”
“吕岩,你姐姐并不一定会死。”从眼前有些莽撞的年轻人身上,赵秉义依稀看到了自己二十岁的影子,冲动而且倔强,老人不由带起一丝心底的善意,开口为吕岩解惑:“吕雉和朱厚聪这次气运交灌,以命换命的举措,其实并不像之前故意宣扬的那般凶险...”
满脑子都是姐姐性命安危,一路上提心吊胆的吕岩听到这里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思伶俐的他既然消了心间大石,自然也就看透了其中关要,翘了翘之前紧皱的眉头,心中所想脱口而出:“这是一场针对山下那些人的布局?”
“正是如此。”赵秉义点了点头,心想这傻愣头青的脑子终于转过弯来了,手指头捻了捻鄂下胡须末梢,老人带有三分自得之色,微微眯动双眼笑盈盈的继续说道:“只有让他们误以为这是一个足以撼动大明气运的好机会,才能把那些地沟里的老鼠给引出头来。九分真里夹带着一分假,大好机缘就成了泼天祸事,嘿嘿...”
看着眼前的老天师唾沫横飞,越说越发痛快得意,却一直没说到吕岩关心的正点子上,实在是没那心思继续听赵希夷絮叨这些破事,吕岩伸手指向阵中吕雉,出言打断老人:“这都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只想知道我姐姐到底能不能好转回来?”
“呃...”老人被问得顿了一顿,踌躇片刻之后,赵秉义顶着吕岩灼热的目光,还是略微带着些小心把实情说了出来:“其实一开始我们也不知道吕雉到底会不会因此而死,毕竟这种道门秘术上一次施展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可从这两天的情况来看,吕雉应当性命无碍,只是这寿命上的亏欠是再也补不回来了......”
错以为只是虚惊一场的吕岩听到赵秉义这遮遮掩掩的一番话,刚刚放下的担忧又涌上心头,一抹痛苦之色爬上他清秀的脸庞,胸中闷气分了三次才喘匀,再张口时,吕岩已经是一字一断续的颤声问道:“你...你是说,我姐姐她...没几年可活了?”
“差不多还能有三五年时光。”赵秉义看着脸色愈发惨白的少年,哪怕有愧疚,在看惯了人间悲喜的老人心里也注定只会一现即没,语调重归平静的开解吕岩:“以后可以慢慢想些别的办法补偿你姐姐......”
吕岩到现在才明白,原来姐姐吕雉的一条人命,在天师府众人眼中根本无足轻重,要不是自己追问,或许他们根本就不会主动提起。耳中不断传来的是赵秉义令人生厌的恼人言辞,偏偏还说的那么淡漠无情,此刻吕岩恨不能出拳砸烂老人那高人一等的虚伪嘴脸。
感觉到额头一凉,吕岩下意识里抬头望去,不知何时天地间又开始下起了鹅毛大雪,冬林掩映绝峰。三十六朱紫真人正襟危坐,佩玉簪缨,衣袖飘摇。三十六人个个气质脱俗不凡,或清逸出尘,或富态逼人,只有眼神中的死寂无波如出一辙。
吕岩深吸一口气,夹风带雪,入喉凛冽如刀。依然是一人对立一宗,近在咫尺的两方,眼中的世界原来是如此的截然不同,天差地别。
身上越来越冷的少年,心中怒火越烧越旺,伸手按住随着主人心意起伏而激颤低鸣的匣中宝剑,吕岩开口只有一味坚定:“把我姐姐交出来。”
“不行。”因为惜才,因为吕岩背后的师父才会在之前留有三分情面的赵希夷,断然开口拒绝:“现在中断秘法,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出现什么变故,朱厚聪不容有失!吕岩,收起你的小性子,趁着现在还没有酿成大祸,及时收手还能......”
在天师府一方看来,眼前的少年未免有些愚不可及,面对天下大势,尤其牵扯到气运相争,至亲至爱都可以当做筹码,用来割舍放弃,何况只是一介凡人血亲的寿命长短。
抿着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的嘴唇,吕岩双手紧握,十指指尖已刺破掌间皮肤,丝丝血迹顺着关节溢流而下。
知道此刻局面瞬息万变,自己的选择至关重要的吕岩眼前闪过无数残破影像片段,最终定格的还是姐姐吕雉的言笑晏晏。
按捺不住的天青剑气,周身缭绕升腾。之前的死别,如今的生离,对吕岩来说同样是痛彻心扉。弹手挥袖间,心中恨意丝丝缕缕,化为万千剑起,层叠碰撞间莲生莲灭,青莲蔓延终成碧海涛涛。
眼角微提,眉头一并,吕岩双手合拢交叉,四指掐剑成诀:“去!”
龙虎山当代天师赵秉义起身而立,面对遮云蔽日的泱泱剑海不改颜色,示意左右运转大阵。万丈金光拔地贯空,屹立如山如岳。
狂浪惊涛拍岸,我自岿然不动,三十六位道门真人此时联结一体,齐齐踏出一步,厉声猛喝:“大胆吕岩!”
煌煌金光顺势前冲,填海之后覆天压身,逼得吕岩单腿半跪,背重负山,浑身筋骨欲断。
赵秉义嘴中低语不休,吕岩如有仙人传声,附耳垂问:“知不知错?”
白衣少年腰身弯而不折,长发散开披肩,看不到的眉眼深处,依然满是桀骜不驯,双手强撑天地。
“给我破!”吕岩身牙关紧咬,吐出喉间淤血,身前剑匣轰然炸碎,赤霄剑尖指天,须臾间一去六百里路,剑光开山劈山。
我吕岩坚持的剑道就是:宁在直中取,不往曲中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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