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上总喜欢用银河倒泻来形容雨势的磅礴连绵,大概是因为在凡夫俗子的视野所及之内,只有这道哪怕隔着千万里之遥,抬眼望去依然看不到首尾的星辰天河,才真正称得上是浩瀚无垠。
永乐四十八年,冬寒之日。有幸亲身目睹过这场天道雷劫的人,无不觉得和眼前的这番景象比起来,就算是悬亘在九天之上的银河在此刻垂落人间,也不过如此。
现世之初满是趾高气昂的九位金甲神将在见过,试过青衣老人的问礼两剑之后,突然觉得“仙凡有别”这个流传千百年说法中,于话里话外所暗指的两方差距,原来还长不过他李淳罡手中的青锋所指,那区区三尺的距离。
脚下所立之处再度拔高百丈,心惊胆战的九位仙人收起了那份理所应当的倨傲,一念起伏间便有千百道劫雷凭空诞生。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漫无边际的雷海就塞满了龙虎山方圆数百里的天空,数不尽的紫龙电蟒在其中翻搅舞动。
即便这样,为首的谪世仙人还是觉得忐忑不安,一直紧紧的盯着在山巅云海与闪烁电光遮掩下,朦朦胧胧的青衫人影。
“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心思七上八下的谪世仙人隐约瞧见收剑静立的李淳罡在原地一步不动,脱口而出的一句低声自问,语气中满是踌躇不定。
不同于头顶仙人所设想的千百种模样,此刻青衫剑客的脸上,既没有如临大敌的严肃郑重,也没有一朝得意须尽欢的意气风发,李淳罡只是单手拄着脚边的剑鞘在怔怔出神。
瞧着不远处静静发呆的李淳罡,李慕白把嘴凑到身旁吕岩的耳朵边上细声问道:“你师父这是在干嘛呢?”李慕白虽然在家中长辈平日只言片语的交谈里,了解到了自己这位师叔祖传奇般的生平事迹,可对于李淳罡的脾气性格,他是一点都摸不清楚。
听到李慕白的问题,同样猜不透师傅想法的吕岩只是摇了摇头。不管是太和山谷中那个不苟言笑的重阳真人,还是龙虎山上这位与人大打出手的陆地剑仙,吕岩感觉这些都不是自己师傅真实的样子。
反而是现在这个无论气质或是神采,都令吕岩感到有些陌生的青衫老人,才更像是李淳罡的本来面目。抚平了常年紧皱的眉头,脸上只有一片平静的师傅在想些什么,吕岩并不关心。吕岩关心的只是头顶悬而未落的天道劫雷,只是祈求李淳罡能平平稳稳的渡过,眼前这因为自己而引发的乱象残局。
“唉......”双眼迷茫的李淳罡终于回过神来,青衫老人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五味陈杂,和着此刻的一口长长叹息吐了出来。
凝望手中这伴随着自己度过了一生的赤霄,李淳罡借着刚才问礼天地的豪情余波,短暂回味了自己之前半甲子的大起大落。有初入江湖时的意得志满,还有弃剑寻道的坎坷难捱,三十年的风云几度变幻涌荡心头,汇聚成的千言万语临到嘴边,李淳罡却只有一句轻声感叹: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知天命之年才知天命莫测,无视头顶万千雷蛇舞动的青衣老人,转头朝向身后的这群年轻后辈,抬眼望去,李淳罡看到的都是自己年轻时的身影。
一个一个的缓缓扫过,最后将视线长久的停在了吕岩的身上。六年的时间一晃而过,李淳罡也没想到这个自己临时起意才收下的徒弟,短短几年功夫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哪还有半点当年性子顽劣不堪造就的模样。
瞧着吕岩隐藏在眉眼深处的倔强,李淳罡心中越发欣喜,伸手将吕岩招到跟前,这是李淳罡第一回如此和颜悦色的对自己徒弟开口说道:“你很不错!当年却是为师小瞧了你......”
六年来第一次得到师傅正面赞赏的吕岩想笑却笑不出来,在吕岩看来,此刻大战在即,李淳罡却不想如何应敌,反而和言善语的夸赞自己,分明透着一股子叮嘱遗言的意思。
在这之前,吕岩的心底深处或许有几丝对师父的怨怼,怨李淳罡不好好教自己练剑,怨李淳罡没有保护好姐姐吕雉,还怨李淳罡在自己一开始闯山的时候不闻不问。
可现在,吕岩早就知道是自己想错了。脸上爬满了担忧焦急的吕岩再也噙不住眼角来回打转的泪水,血染胸襟的白衣少年泣不成声:“师傅......”心中的话想说却说不出口,此刻嚎啕大哭的吕岩,终归只是个少年郎。
“别哭!”李淳罡笑着喝道。
“这是师傅自己选的路,眼前的天雷师傅早晚都要挨一遭。”伸手擦去吕岩脸上的两行眼泪,知道徒弟是在为自己担忧,李淳罡出口安慰道
不愿继续纠缠在这种无意义的儿女情长当中,李淳罡一正脸色问向还在低声啜泣的吕岩:“刚才那几剑看清楚了吗?”
看到吕岩猛地点头,李淳罡摊开右手手掌,一根根指头数过去:“剑气,剑意,剑心,出世剑,入世剑......”
李淳罡盘算着从吕岩提剑的那一天起,自己教过些什么,两手十指数完,李淳罡一拍吕岩肩膀:“只剩下为师一直懒得教你的剑术了,接下来还要瞪大眼睛好好的看着......”
骤然间,乌云再次压城,青衣老人收回右手,轻轻一推,将不愿离去的徒弟推出崖边云台。
李淳罡抬头说道:“来了!”
凝为实质的紫色劫雷化为挂天长河倒悬九天,或许是因为一浪高过一浪的大潮过于澎湃,连九位掌控雷劫的金甲仙人都难以抑制。接连千百滴赤紫雷水涌出河床之外,刹那间,好似天上有点点繁星在飘然下坠。
没有催生丝毫剑气剑意的李淳罡只是一手持剑斜指,远远看去毫不起眼,临到跟前才发现那一点一滴的雷水原来大如磨盘。
李淳罡双脚连续轻踏,穿梭在漫天洒落的雷霆之中,一雷落下,便是一剑劈刺,凶险异常的天道雷劫竟然被他李淳罡当作了最后一次为吕岩传授剑术的靶子。
“出剑直刺当如冲阵征伐!”一剑冲前便不管左右退路,李淳罡一剑穿雷而过,慨然而慷。
“撤剑回削当如抽丝剥茧!”持剑右手一退,手腕翻转间剑身横斩,李淳罡一剑再破一雷,声转低昂。
......
一剑一剑递过去,千百剑出,便有千百雷灭。
半空之上,李淳罡收剑倒背身后,一句扬头讥讽天上神仙:“胸中尚有万千剑术,不知你有几多天雷?”一句回首下望山顶吕岩:“看懂了吗?”
吕岩却只看到师傅用来束发扎冠的锦色布条早已被天雷劈散,漫天飞扬的长发中夹灰带白,英雄不愿迟暮,昔人却已白头!
忍着眼角又要涌出的泪水,吕岩颤声喊道:“看懂了!”
高高在上的神仙天人根本不愿回话应答,随着李淳罡话音收尾,蓄势下压许久的天道劫雷,终于化为天地间一线赤紫狂潮,汹涌咆哮落地!
“哈哈哈哈!”不闪不避,不慌不忙,李淳罡抬手竖剑赤霄,开怀大笑:“来得好!”
绵延无尽的赤紫长河中有一袭青衣逆流而上,有三寸青锋竖分天河。
雷电交织轰鸣的尽头,金甲神将连连惊呼:“李淳罡,你真要忤逆天道吗!”
青衫剑客不屑应答,等我李淳罡升上云端之后,与你平起平坐之时,再看看是你的天道沉重,还是我的剑势难当!
六百里路眨眼即至,穿江过海而来的李淳罡周身不伤寸缕。神情慌张的九位谪世仙人望着单手提剑,步步靠近的青衫剑客吓得步步后退。
“呵呵,你们天师府赵家那股子嚣张跋扈的劲头哪去了?”李淳罡嘲讽之意更为浓重:“今天我就先斩了你们的天道!”
为首的金甲神将犹不死心,色厉内荏的开口喝问:“你李淳罡莫要如此一意孤行,难道你就不怕江山翻覆,生灵涂炭吗?”
还不等话说完,李淳罡已经一剑枭首一人,脚下手中不停的青衣老人翻了翻白眼:“天下分和与我何干?他人生死又与我何尤?”
砍瓜切菜一样,八剑过后,云端之上仅剩的金甲仙人绝望怒吼道:“这是你逼我的!”
一点真灵从金甲神将头顶飘升飞天,天地间响起最后一道煌煌雷音:“开!”
原本日近迟暮的灰暗天空瞬间变的耀眼闪目,莲花顶上始终仰头注视的众人眼前只剩一片金光。
仙音缭绕天地,鼓磬响彻人间,数不尽的天人怒吼,听不完的铁器交鸣!
李淳罡高声长喝:“我还有一剑,需吐尽胸中千丈凌云之气!”
之后陡然静籁无声,强行睁开双目的吕岩隐约看见一道天门中开,门内琉瓦玉砖,飞甍丽栋,仙影渺渺,不计其数。在那层层叠叠的崇台邃阁深处,有一道无穷无尽的天青剑气横贯天地!
“去...”
在李淳罡最后一声欲语还休过后,回复本来面目的天地一片清明,所有人都还保持着仰头望天的姿态。
只有吕岩失魂落魄的扑倒在莲花顶上,一路连滚带爬。
不远处厚厚的山头积雪中,有一剑插立,剑身却已中断!
一把将返回人间的赤霄抱入怀中,血衣少年头染白雪,哭的声嘶力竭:
“师傅!”
眼底有离恨,人间见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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