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含怒,台上台下莫不噤口收声。
武厉王朱厚成重新落座之后,并没有继续落井下石,反而刻意为朱厚聪开口辩解道:“想来皇弟他是有事情耽搁了,孩儿这就让人去毓庆宫催一催...”
皇后韦氏瞧着朱炳文脸上的不豫神色,莞尔一笑,人近中年的她面容犹然娇媚,自有一股子熟透了的别致风情。双手搭在朱炳文微微握拳的右掌之上,开口之际,韦氏温柔的嗓音似乎暖热了凄冷寒冬,可嘴里说的话却没有半点柔和之意:“聪儿在外漂泊了十几年,估计连宫里的规矩都忘得差不多了...”
在座众人眼鼻观心,谁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轻易搭话。唯有坐于远端的纳兰怀瑾嘿嘿一笑,这位平日里给人以纨绔惫赖印象的东南郡王世子,在心里小声嘟囔着:“这就开始了?”
大明皇室自从立国以来就代代血脉稀薄,尤其是朱炳文登基以后,前后两任皇后再加上宫内众多嫔妃,也只是为朱炳文诞下了区区四位皇子。其中最为年幼的两位皇子已先后夭折,如今有权利竞争皇位的,就只剩下朱厚成,朱厚聪两人而已。
皇后韦氏是武厉王生母,自然只会全力支持自己的亲生儿子。前些年朱厚聪在外学道,韦氏还能安安稳稳地端着架子,作那贤惠慈母的模样,偶尔还会派人带些衣物吃食送往太和山谷。
可上个月,朱厚聪才刚刚回京,就闹出了封王就藩的一场大阵仗。韦氏哪还会继续继续对两位皇子一视同仁,声音越说越大,旁敲侧击地诋毁着朱厚聪:“聪儿离家太久了,不像厚成那样,从小在身边有人管束。我看啊,还是得给他找个老师,好好地教一教。”
朱炳文听着身旁韦氏的絮叨,脸上越发阴沉。韦氏却还是不依不饶的摇动着老人的手臂,逼迫朱炳文表态:“皇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高台之下,百官列席,却迟迟等不到皇上下令开宴,只能隐约瞧见朱炳文脸上的阴沉。就在百官低声猜疑之时,有人冒冒失失地一头闯进了暗流汹涌的大殿之内,正是迟到了半天的齐王殿下朱厚聪。
众人恍然大悟,终于解开了心中疑问,文武百官无不好奇看向身边低头走过的朱厚聪。当日京城之外,百官十里相迎,可毕竟大部分人所站位置都远离中心,加上朱厚聪又是在短暂现身之后就深藏大内,再也没有公然现身在世人面前。如今他们好不容易逮到个近距离观察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感受到众人注视的目光,朱厚聪越发窘迫。其实得了李正英的提示,朱厚聪早已提前准备就绪,可就在他出门之前,身子不适的吕雉突然晕倒,让担忧焦急的朱厚聪一直忙到了宴会开启,也没能及时赶到。
一路低头前行,有两旁百官的暗自指引,朱厚聪慢慢走向玉阶高台。来到长案之前,面色尴尬的朱厚聪抬头之时,恰好碰到了张衍圣投过来的善意目光。看见有熟人在场,朱厚聪略微忐忑的心才稍稍放松放松,屈膝行礼之后对坐在主位的朱炳文恭敬说道:“孩儿来迟,还请父皇宽恕。”
朱炳文冷哼一声,也没有当场发作,只是挥了挥手招过身后內侍:“开宴吧。”
就在被晾在一旁的朱厚聪不知所措之时,感觉到衣襟下摆微微一坠。
“坐这儿。”纳兰怀瑾一指身旁空位小声说道:“赶紧坐下吧。”
朱厚聪顺势坐下。只见一列列锦妆华服的宫女美婢从殿后有序现身,杂色裙摆随着脚下的碎步摇曳生姿,像千百条凤尾流羽穿梭在人头攒动的桌案间隙,由冷转热,节日的气氛瞬间溢满了保和大殿。
映照着桌上其他人的谈笑风生,独自坐在角落闷头沉思的朱厚聪,显得那样格格不入。无心去看四周华灯彩衣的喧闹,朱厚聪心中有吕雉,有吕岩,有身在此处比他乡...唯独没有的是,其他人或真或伪的兴高采烈。
一旁的纳兰怀瑾也有些漫不经心,自从朱厚聪进殿之后,他就一直在观察着这位陌生的齐王。身为东南郡王的嫡长世子,纳兰怀瑾听说过许多有关朱厚聪的传闻,天资聪颖,赤诚寻道...哪怕是龙虎山上发生的那场隐秘大战,纳兰怀瑾也对其中的细节一清二楚。
看着朱厚聪身处此地的窘迫不适,纳兰怀瑾哂然一笑,难道这位齐王真像传闻中说的那样,有点不通世事?本来应该袖手旁观的纳兰怀瑾,心头莫名一软。用手肘顶了顶发呆的朱厚聪,纳兰怀瑾提醒道:“小心点。”
朱厚聪闻言不解,回头时眼神中全是疑惑。
既然开了头,纳兰怀瑾就懒得继续遮遮掩掩,索性大方地说出所有实情:“按着大明皇室惯例,代代有人修道奉天...”食指一点朱厚聪,纳兰怀瑾示意自己说的奉天之人就是他。
“虽然说从来没有听说皇室中人有能飞升成仙的,可你朱厚聪要是专心修道,最起码能安稳富贵的过一辈子。”边说边摇头晃脑,纳兰怀瑾手指隐秘点向正与人谈笑的皇后韦氏,与武厉王朱厚成:“现如今,你才刚刚返京就封王就藩,已经有了再进一步的资格。他们母子俩难道会轻易放过你吗?”
随着纳兰怀瑾将之前韦氏开口所说的刁难言辞转述出来,并不愚笨的朱厚聪瞬间明了,虽然不明白身边的年轻人为何会主动对自己示好,朱厚聪还是微笑着诚恳说道:“多谢兄台提醒。”
纳兰怀瑾还之一礼,不再继续多说,只是静静等待着。在这场注定不会平静的晚宴中,哪怕贵为郡王世子的他,也逃不过人微言轻的范畴。
时间悄然流逝,逐渐吃饱的众人纷纷放下碗筷,晚宴即将步入尾声。
高台之上,端坐正中的朱炳文一拍双手,原本喧闹的大殿瞬间归于宁静。
“适逢佳节,君臣同乐...”随着朱炳文逐渐散开的句句纶音,保和殿中响起了靡靡之音,一个个妆容艳丽的舞女迈步入场。文武百官大多都目不转睛地瞧着,这独属于大内深宫的消遣娱乐。
重新落座的朱炳文终于放下了脸上的庄重肃穆,与身边的张衍圣开颜低声笑谈。另一旁的皇后韦氏,暗自对儿子使了个眼色,朱厚成端起身前的酒杯,故意大声地说道:“来,皇弟,与我满饮此酒!”
朱厚聪无奈起身,接过身边递过的鎏金酒杯,对着朱厚成苦笑一句:“我没有喝过酒,只能尽力而为。”酒才入口,浓烈的气味难以下咽,朱厚聪连声轻咳,原本略微憔悴的脸色瞬间爬满酒红。
朱厚成瞧见哈哈大笑,仰头畅饮满杯之后大声调侃道:“看来是皇弟你常年修道,以至于酒力如此不堪。”放下酒杯,朱厚成来到跟前,话锋一转:“不过皇弟你自小聪慧,又在山中专心致学,想必文采必定不凡!”
“我听下人说,皇弟你对宫中统一下发的桃符不满意,自己亲自写了一副。”朱厚成似笑非笑:“不如趁着此刻说出来,让父皇母后,以及衍圣公品鉴一番?”
顺着同时投射过来的数道目光看去,朱厚聪注意到韦后脸上挂起同样诡异的笑容。
想起之前纳兰怀瑾的话,心中思绪千转百结,朱厚聪不由怔立当场:“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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