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陛月台之上,朱厚聪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平复着心中的紧张不安。
对于刚才那场自己主动挑起的争端,他其实并不像表面所展现出来的那样冷静如常。伸手一抹额头,此刻朱厚聪的背后衣襟,早已被沁出的涔涔冷汗打湿浸透。
直至心跳渐缓,朱厚聪扶着身前的汉白玉阑,看向下方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三五成群的朝中大臣,无不披朱带紫,瞧见最前方那一小撮白发皓首,浸淫官场摸爬了数十年的老人,朱厚聪不由怔怔想到:
“不过是首次临朝的自己,就得以站在最高处...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人各有命?”
临近辰时,眼见朝阳东升。
早已等候多时的文武百官,在宫中內侍的指引下逐渐汇拢成列,躬身抱臂,无不毕恭毕敬。从朱厚聪所处的高台俯瞰,脚下众人恰如两条一字长龙,由南至北。
朱厚聪随着逐渐涌到门前的人流一起迈步,转身走入大殿。甫一入殿,满目的金光玉彩让朱厚聪双眼微晃,眯着眼,朱厚聪上下打量。
七十二根金丝楠木合力撑起了雕花印纹的浩瀚穹顶,金砖白玉堆砌而成的富贵高台,矗立在目所能及的最远端,而两侧排列着的紫金铜炉,犹自袅袅升烟...庄严肃穆,令人望而生畏。
感受着迎面袭来的厚重压力,朱厚聪心神微微震动,下意识地放缓了行进脚步。肩膀两侧不断有人匆匆而过,首次上朝的朱厚聪一时间有点找不准方向,只能在众人的簇拥下盲目前行。
眼见离着台上那座空空荡荡的龙椅越来越近,身边的人影也随之愈发稀少,朱厚聪一路走来,缓慢却从未停歇。直到前路无人,朱厚聪才终于停脚驻足。正准备学着旁人一样转过身子,侧对龙椅高台,却突然有人拽了下朱厚聪的袖口。
朱厚聪回头看去,是之前除夕夜宴上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纳兰怀瑾。想起当日这位年轻人的善意提醒,朱厚聪嘴角微翘,开口招呼道:“你怎么也来了?”
没有了之前夜宴上的嬉皮笑脸,在大朝会上也不敢肆意散漫的纳兰怀瑾,没有回应朱厚聪的疑问,而是悄悄伸手指向了前方高台,小声说道:“你的位置在那!”
闻言一愣,朱厚聪抬头看去,透过汉白玉石堆砌的阑干空隙,瞧见了高人一等的两道背影。左边是与自己互为手足,却恨不得相逢陌路的武厉王朱厚成。另一边,正微笑回头的当朝宰相张衍圣,与朱厚聪四目交接,嘴唇微动间示意着朱厚聪抓紧登台。
对身后的郡王世子点头示意,朱厚聪抬步登阶。底下的文武百官瞧着这位新晋亲王逐步高升,大多都在心里暗中嘀咕着:“怕是要变天了...”
这短短不过十余阶的路程,却象征着如今大明江山,在皇权之下的最高点。
朱厚成?还是朱厚聪?谁又会再进一步,成为那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呢?
登上玉台,朱厚聪无需犹豫,直接走到了中年儒士的身旁,作揖行礼:“衍圣公...”
右手点地,示意朱厚聪站在自己身后,张衍圣脸上笑意不减,语气温和暖人:“在此安心等待,皇上一会便来。”说完,这位敦厚长者又添上一句嘱咐:“齐王今日首次听政,到时候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可以提问老夫。”
心生感激的朱厚聪再行一礼,还要再说之际,却听到殿后传来了一声尖锐嗓音:“皇上驾到!”
八人齐抬的华盖云辇在后,以大内总管陈貂寺为首的內侍宫女头前领路,萝幔拂尘,彩带飘影,伴着一路响起的动人礼乐,缓缓现于人前。
“聪儿...”走下云辇的明成宗朱炳文故意板着脸,朝独自站立的朱厚聪正色说道:“还不跪下!”
当真的到了这一刻,朱厚聪还是不免心中发慌,对身后响起的齐声呼喊充耳不闻,只是两眼直勾勾的看着老人登上龙椅。直到听见了父皇的出言提醒,朱厚聪才连忙跪地行礼,慢人一步的他独自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瞧见小儿子的狼狈模样,朱炳文再也不绷不住脸上刻意作伪的严厉,嘴角一咧,无声轻笑:“众爱卿,平身!”
朝会开始,君臣奏对。龙椅上的老人也就没有闲心再继续关注朱厚聪,而是沉浸到了这几十年如一日的冗杂议事当中。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直原地不动的朱厚聪逐渐感觉到双腿发麻,脚底板隐隐作痛。悄悄转动了下僵硬的脖子,朱厚聪瞥见了老人鬓间扎眼的片片灰白。
脸色蜡黄给人以虚弱印象的朱炳文,几个时辰间一直正襟危坐,专心倾听着大臣们提出来的种种症结所在,再由他仔细思虑过后给出相应诏文,事无巨细,事事亲临。
想起天下间广文流传的说法,朱厚聪在亲身体会见证之后,才明白父皇所谓的勤勉执政是什么意思。朱炳文登基称帝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废除了以往十日一朝的规矩,改为每日临朝,自此之后的几十年间,日升而起,风雨不断......
就在朱厚聪为眼前这一幕而感慨惊讶的时候,他突然听见耳边传来了有关围剿叛逆的奏对,赶忙回神细听。
“启禀圣上,年前于龙虎山作乱的一众贼子大多已经伏诛,只有为首的谢必安等人得以逃回西南蜀地。”一位披甲武官恭谨说道。
朱炳文听过之后,似乎并不太放在心上,只是淡淡说道:“他们不过是芥藓小疾...”由此联想到他处,朱炳文对身侧垂手静立的大内总管陈貂寺问道:“前些日子让你去查的事情,查清楚了吗?”
陈正华赶忙前走一步,弯腰行礼,略微思考过后谨慎答道:“如今还没能完全探明,诸子百家的频繁活动究竟目的何在...”瞧见皇上脸色微沉,陈正华赶忙话锋一转:“不过,按照昨日传来的消息,这帮逆贼正准备在落日原这一带集结归拢。”
脸色稍稍缓和,朱炳文冷冷说道:“再查!”
挥手摒退众人,朱炳文瞧了眼殿外天色,时辰已经不早。老人眼神示意,在旁伺候的太监连忙开口喊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所有人收声不言,静静等待。可没想到,从早上开始就始终冷着张脸的武厉王朱厚成,突然抱拳开口:“父皇,儿臣有事启奏!”
得到皇上点头示意,朱厚成用莫名阴冷的眼神瞟了一下对面,大声说道:“叛贼吕岩,目前已落在儿臣属下的监视当中。还望父皇颁下圣旨,派遣大军围剿!”
不等皇上回话,在旁因为朱厚成递过来的阴冷目光,而早生警惕的朱厚聪率先出列抢答:“不行!”
微微一笑,目的得逞的朱厚成没有将对面少年放在眼中,而是继续大声奏请圣上:“叛贼吕岩,年前于龙虎山与范阳县城接连作乱,不仅使我朝廷大军损伤惨重,更威胁到了我大明皇室血裔安危...”将吕岩的过往战事一一数列,朱厚成声音越来越大,脸上的表情好似痛心疾首:“吕岩实乃死有余辜!”
听着对面的皇兄扭曲事实,可不善言辞的朱厚聪接连数次插嘴,只说出几句软弱无力的只言片语:“吕岩不是这样的人......这都是误会!
看到皇位之上,老人低头沉默不语。武厉王朱厚成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最后却还是不肯罢休,指着对面的朱厚聪咬牙追问:“不止于此,吕岩还与西楚叛逆谢必安暗中存有勾结...皇弟总不能因为吕岩是你的师兄,就不明事理地为他开口求情吧?”
“你!”面对无理刁难,朱厚聪一时话结,只是伸手指着皇兄骂道:“你血口喷人!”
“好了!”冷眼旁观了半天,龙椅之上的朱炳文终于开口打断:“你们都退下。”面色阴沉的龙袍老人顿了一顿,指着面带不服的朱厚聪开口训斥道:“当众就与你皇兄顶嘴,还有没有半点礼数了?”
台上两位皇子的互相攻讦终于落下帷幕,台下的文武百官暗暗松了口气。就在他们以为这一场对阵,朱厚聪必定落败的时候,当朝圣上朱炳文接下来的一番话,让所有人无不震惊到瞠目结舌。
“衍圣公,麻烦你以后多费些心,替我管教一下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朱炳文对宰相张衍圣说道。
“遵旨。”张衍圣弯腰称是:“老臣本来就觉得和齐王颇为投缘,日后自然会尽心教导。”
嘴角含笑的朱炳文还不算完,又伸手一招:“正华,没事的时候也带齐王去粘杆处多走动走动,学些处事应对。”
待到蟒袍老人低头接旨,朱炳文这才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大声说道:“今天就这样,都散了吧。”
接连下达了两道谕令之后老人转身就走,留在原地的武厉王朱厚成,冷哼一声,含恨对朱厚聪小声说道:“以后走着瞧!”
直到父兄二人接连离殿退朝,还没能反应过来的朱厚聪,满脸茫然,四下望去。
可台下心思敏锐的文官武将,却同时萌生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难道皇上属意齐王?”
先拜宰相张衍圣为师,又有代天监管四方的陈正华倚为靠山。难道上朝之前还根基浅薄,势力全无的朱厚聪,只不过一转眼的时间,就能与自幼领军演武,权势倾野的武厉王朱厚成分庭抗礼?
不止如此,重新回想起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少数几人的思绪更深一步:“若是再加上圣眷的明显倾斜,这朱厚聪岂不是已经可以将武厉王死死地压在身下了?”
转念之间,退朝官员的步伐越发匆促。
而这场预示着朝廷势力即将倾斜的皇室闹剧,也将随着分散离去的众人,越传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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