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夜雨如刀。
范阳城内草草搭成的伤兵营地里,隐隐的哀嚎声接连穿破夜色。
披着沉重的蓑衣,朱厚聪站在城头外沿,独自怔怔出神。
啪嗒啪嗒...
一连串清脆的踏地声从背后响起,脚步匆匆的坤一与马连德并肩走上城墙。
定了定神,朱厚聪转头看去,尽管夜色深重,可两人脸上的忧虑神色依然清晰可见。
及至跟前不远,脚步渐缓的坤一欲言又止。自落日原返京之初,便一路噩耗连连,哪怕朱厚聪并没有因此表露过明显的颓唐之意,可只看他日渐增涨的独处时间,谁又会猜不出,朱厚聪心中的压力早已异常沉重。
转身迈步,朱厚聪一步步走到两人身前,开口问道:“具体的伤亡数字统计出来没有?”
“启禀殿下,自攻城之战过后,我部骑兵一万两千六百人,共计伤亡六千八百余人...”想到一日之间,便战死过半的兄弟袍泽,满脸阴郁的马连德瞬间将坤一之前的叮咛尽数抛在脑后,抬头恼怒道:“殿下,不能再这么冲下去了!”
“以往路过的各地州县,大多还因忌惮殿下的身份而不敢多加阻挠。可现在,我军已经进入了京畿大营的管控范围,京城禁卫与四方驻军当中的拒北二十万大军向来都是武王麾下的嫡系部队。殿下您若是再向之前那样横冲直撞下去,我...我!”越说越急,越说越气,马连德一把将双手横抱过来的坤一甩退数步,冲至朱厚聪身侧,竖目大吼道:“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马连德!”站稳脚步,坤一挥手抽刀,明晃晃的锋利刀刃过半出鞘,怒声威吓道:“以下犯上,你是想死不成!”
“来!有本事你就现在一刀砍了老子!”猛然回头,马连德睁大布满血丝的双眼,怒斥道:“省得在明知必死的情况下,老子还要亲手逼着兄弟们走进火坑!”
“好了,你们不用吵了。”
朱厚聪伸出右手,将坤一的掌中长刀按回刀鞘之后,才转过头来,温声宽慰道:“一路上,两位的数次谏言,本王从未忘却,将军暂且放心,本王绝不会再像之前那样莽撞了。”
“就是就是...”坤一伸出手,将犹带不甘的马连德拉回身侧,数落道:“好你个马连德,还真以为殿下和你一样是个莽货不成?”
马良德还待张口再说,却瞬间又被坤一堵住话头:“行了行了,你赶紧回城里指挥布防去吧,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单独禀报殿下。”
“哼!”猛地拧身,挣脱怀抱的马连德冲坤一冷哼过后,才整理好身上的凌乱盔甲,冲朱厚聪抱拳道:“属下多有冒犯,还请恕罪,殿下要是没有什么旁的事情,属下就先行告退了。”
挥挥手,朱厚聪笑道:“些许小事,不值一提,还请马将军率领麾下的剩余将士,于范阳城中尽快布下安防。”
马连德弯腰回礼,道:“诺!”
回身远去,直到目送着马连德一路走下城楼,朱厚聪才缓缓收住嘴角的笑意,忧虑再次涌上额头。
眼见朱厚聪面色不豫,坤一忙道:“马将军他虽然性子是急了些,可绝对没有丝毫的忤逆心思,还望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你多虑了,返京路途,艰险重重,若是没有马良德的尽心护卫,本王哪能如此顺利地抵达范阳。”
雨水滴落,朱厚聪抬手捋了捋两鬓垂发,突然问道:“坤一,你这是又得到了什么坏消息?”
“这...”朱厚聪开门见山的问话突如其来,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的坤一在略微迟疑过后,才缓缓答道:“殿下,范阳城中粘杆处设点刚刚传来消息,如今的京城局势,对我们十分不利。”
不动声色,朱厚聪淡淡道:“继续说。”
“驾崩一事,武王秘而不发,只是以皇上身体有恙为缘由,将朝堂政事渐渐揽在了自己手里。如今京城当中的驻军布防,与各处殿府衙门大多都被武王的亲信所掌控。如此一来,京城上上下下可以说是尽入敌手了。”说至此处,坤一语气微顿,刻意给朱厚聪留出了一丝缓冲时间过后,才继续说道:“就凭我们现在剩下的这点人手,恐怕还不等靠近京城大门,就会被武王轻松剿灭。”
眉头一挑,朱厚聪疑惑道:“怎么会闹成这样?陈总管手里不是有父皇的遗诏吗?”
“皇上驾崩当夜,武王殿下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率兵封锁宫闱,不许任何人进出皇宫,所以宫内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谁也不知。”坤一带着不确定的语气说道:“据京城密探推测,陈总管虽然手持遗诏,却根本无法将诏命向外传达,而为了守护皇上龙蜕不失,又不能独身出宫,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音讯全无。”
眼含忧虑,朱厚聪又问道:“那衍圣公呢?难道他已经投入到我皇兄麾下了吗?”
“这...”坤一闻声苦笑,皱眉道:“这也是所有人都想不明白的事情。近日以来,衍圣公一直称病不朝,于家中闭门不出。无论粘杆处如何尽力探查,也未能与衍圣公当面接触。不过...”
“不过什么?”心中烦躁,满脸不耐的朱厚聪不自觉语气一厉,喝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与本王藏藏掖掖!”
闻声低头,坤一慌忙跪地,道:“衍圣公府中,曾派出一面复银甲的神秘书童,对粘杆处传递了一条消息:殿下回京之日,便是丞相出山之时。”
“嗯?”听到这里,朱厚聪心中疑惑更甚,低声念叨着:“既不曾投靠皇兄,却又闭门不出,难道衍圣公这是想待价而沽?”
双膝跪地,坤一仰头说道:“殿下,我只怕,衍圣公这是在故布疑阵,想将您诱骗入京啊。”
万千思绪,纷乱如麻,朱厚聪于原地来回踏步,却始终拿不定心中主意。
身前一暗,朱厚聪下意识抬头看去,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又来到了城墙外沿。
冷风拂面而来,头脑为之一清,朱厚聪双手扒住城垛,向北望去。
京城已然在望,可前路注定更加难行,朱厚聪视线一路远去,一颗心仿佛也随之跨越到了空旷的荒野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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