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侯巷外,车水马龙,争相出席宴会的大小文官已经一路排到了数里开外。
家室清贵者,自然有府内的管家仆役代为指引,而那些相比而言要寒酸许多的简陋车马,就只能在雨中安稳等候。
“徐编撰!”
“徐编撰,你可来了!”
儒袍佩剑,目如朗星,冒雨步行的徐成虎一路撑伞走来,对特地凑到自己身边示好的诸多同僚一一拱手还礼。
嘴边挂笑,行止有度,最近于京中声名鹊起的这位儒家门生,就这样迎着钦羡的目光,缓缓步入正门。
一进到府院当中,徐成虎顿时如释重负,在将自己手中的纸伞递给一位张府门房之后,徐成虎终于有时间抬起头,用那双独具特色的绯红色双眸,打量这座前任首辅的锦绣庭院。
大红色丝绸铺满地面,一座座雕梁画栋的绿瓦雨廊倚石而立,跨越过从外引进的道道活水泉溪直达前府大堂。
轻轻翘起脚尖,徐成虎看着更远处的那一座新近搭救的紫柱歌台,嘴角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弧度,低声笑道:“朱紫宫中客,富贵宰相家...还当真是迫不及待啊!”
“成虎?”刚刚踏入到张府正门,纳兰怀瑾就看到了独自发呆的儒杉青年。紧走两步,甩开了身后随侍的府内杂役,纳兰怀瑾伸手一拍,笑道:“你在这站着干嘛呢?还不抓紧进屋。”
徐成辉还未转头,便一巴掌打掉了纳兰怀瑾搂过来的手臂,笑眯眯道:“我一个从六品的编撰小吏,哪敢这么早就上席?还不得等着像你这样的天潢贵胄,领我进门吗。”
“呦呦呦,这话说的...”
连声咋舌,纳兰怀瑾突然弯下腰来,怪模怪样地抱拳行礼道:“草民纳兰,拜见徐少卿!”
“去你的!”徐成虎赶忙扶住纳兰怀瑾,没好气道:“瞎说什么,八字还没一撇呢。”
“得了吧。”顺势起身,纳兰怀瑾用肩膀轻轻一撞,揶揄道:“如今朝堂之上谁不知道,被衍圣公青睐有加的你,马上就要升任太常寺少卿了,连升三品,平步青云啊!”
眯了眯眼,徐成虎下意识伸手按住腰间长剑,纤长的食指于剑柄来回摩挲。
十年寒窗苦读,六年朝中沉浮,甚至还曾因为自己这幅天生有异的绯红瞳色而招人诋毁,可我徐成虎,终于还是熬到了这一天。
笑了笑,纳兰怀瑾不问即明,刻意退开两步,并接连摒退了几位想要靠近的低品官员,为徐成虎避让出一片清净空间。即是脾性相投,又是并行同道,看到这位胸中自怀锦绣的好友终于能够一展抱负,纳兰怀瑾打心底里为其高兴。
少时,徐成虎缓缓回神,侧身让开一步,右手自然而然地曲伸成虚邀姿态,笑道:“纳兰兄,请!”
穿廊过户,直奔厅堂,在进入到用以宴请宾客的前院正厅之后,一直保持着面目温和的徐成虎,笑容骤然敛去。
方圆尺许的檀木桌案排行成列,一路从矮到高,直至延伸到大厅尽头。在明显高出数等的高台尊位上,已经零零散散地坐上了几位锦衣老人,而像徐成虎这般腰悬长剑的年轻人,则大多都只能聚拢在门后不远的长案末尾处,等待入席。
尊卑有别,自然泾渭分明。
“成虎。”纳兰怀瑾伸出手指向远处高台,随意问道:“要不要随我去上边坐着?”
作为大明唯一一位异姓藩王的嫡长子,纳兰怀瑾无论身处何时何地,自然都有资格坐在最高处。
略一低眉,徐成虎点头应道:“好。”
“嗯?”纳兰怀瑾诧异转头,以往每次他发出类似的邀请,自己这位紧恪其道的同伴从来都只会微笑拒绝,这次...为何却不一样了呢?
挺直胸膛,徐成虎突然迈步前行,一路飘飞的儒衫下摆渐渐荡漾出簇簇白花。
直至徐成虎踏上高台,坐着的几位朝堂耆宿早已停下谈笑。这位最近声势渐盛的宰相门生,没有人会不认识,只是分属于老首辅阵营的他们,自然也不会对徐成虎表现出任何的熟络姿态。
坐在最边缘处的礼部侍郎暗暗端正身形,准备随时接受徐成虎的秉礼拜见,甚至,他还在心里开始筹措起奚落言辞,准备当众给这位拜错山门的年轻人一个下马威。
双方渐渐逼近,老人润了润嗓子清声一咳:“吭...”
始终昂首挺胸的徐成虎却视而不见,径直擦身而过。
一路向前,继续向前,直到越过了所有坐立不动的华服老人,徐成虎才终于停下脚步,指着身前的最后一张犹为华贵的连岸长桌,问道:“纳兰兄,我们应该坐这里吧?”
“你...你!”语气微颤,礼部侍郎愤而起身,右手颤颤巍巍地指向背对众人的徐成虎,厉声喝道:“徐成虎!”
置若罔闻,徐成虎继续低声呼喊道:“纳兰兄?”
跟在身后的纳兰怀瑾面目呆滞,直到徐成虎再次发问之后,纳兰怀瑾才终于缓过神来。
定了定神,纳兰怀瑾看着身前这位,自己从没有见过的,如此锋芒尽露的徐成虎,怔怔道:“对,就是这。”
“那就好。”
徐成虎一伸手,撩起素白的衣衫下摆,坐落在长案中央。
宽广的宴客大厅之内,只有淡淡的呼吸声隐约可闻,迎着台上众大臣同时投递过来的一道道愤怒目光,徐成虎再一伸手,解下了腰间悬挂的三尺长剑,缓缓按落桌案。
“坐。”
随着徐成虎一声轻喝,殿门内外站立的一位位佩剑儒生同时踏步前行,由远及近,纷纷落座。原本寂静无声的宴客厅内,顿时响起了一连串摄人心神的落剑清音。
心神恍惚的纳兰怀瑾如同脚踩棉花,一步步挪近到桌案跟前。坐定之后,纳兰怀瑾望着桌上的一柄柄狭长佩剑,下意识问道:“成虎,你们什么时候开始佩剑的?”
眉头一挑,徐成虎随口笑道:“上行下效而已。”
纳兰怀瑾追问道:“什么意思?”
徐成虎先是一愣,而后瞬间收起了嘴角漫不经心的淡淡笑容,最后眯起双眼,绯红色瞳仁隐隐生寒,吐气道:
“衍圣公曾言:三尺青锋,可持之明正己身,可凭之斩辟魍魉。”
话音未落,一股子恣意汪洋的锋锐杀气顿时扑面而来,纳兰怀瑾以手撑地,忍不住就要抽身后移。
殿中角落安放的一支支照明火烛如同被飓风吹过,火焰猎猎狂舞。坐在台下最前端的一位长须儒生,在体会到了徐成虎眼中的杀机外露以后,缓缓提剑起身。
一步,又一步,一连串清脆的脚跟踏地声,似乎回响在众人心间。
看着明显不怀好意的提剑儒生步步逼近,最先起身喝问的礼部侍郎心惊之下,慌忙抬步后退。可一边是习惯了富贵生活的花甲老人,另一边却是手握剑器心起杀机的而立中年,再躲再避,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徐成虎抬起右手,而后毫不迟疑的挥掌下落:“杀!”
血起不过三尺,头颅瞬间滚地。
一双垂死挣扎的绝望双眼,恰好迎上了徐成虎似笑非笑的绯红双瞳,似冰生寒,如刀闪亮。
眉梢一落,徐成虎又扬起了那张似乎永远都不会有丝毫杀伤力的温和笑脸,转头向窗外看去。
“华灯初上,高朋业已满座,举办宴席的那位寿星公为何却迟迟不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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