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娘?
在经历了最初的惊愕之后,吕岩随即感受到的,是难以置信的荒唐。
人生婚嫁,是何等重要的一件大事,可有关于这位女子的存在,李重阳本人却从未在吕岩面前提起过。甚至落日原大战落幕之后,李重阳在事先知道吕岩即将前往西蜀的情况下,也只是叮嘱少年要还剑归山而已。
更何况,吕岩再次看向身前的娇媚女子,心道这个阮小柔未免也太年轻了些吧。
定了定神,吕岩面露苦笑,淡淡道:“有些玩笑,还是不能乱开的。”
阮小柔绕到身前,面对着吕岩脸上溢于言表的疑惑与不信,女子随意问道:“不相信?是不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过我?”
吕岩略一犹豫,随即点头不语。
“这倒也不奇怪。”阮小柔漫不经心地挥了挥衣袖,接下来从女子嘴里说出来的话明明字字剜心,可她脸上的笑意却愈发嫣然,“薄幸郎,负心汉,无情寡义恨相离...他既然做出了这种事,那还会有什么脸面跟别人说。”
女子的神态和语气越发坚定了吕岩心中的想法。眼神微凛,吕岩冷声道:“这位姑娘,言及家师,还望不要胡说。”
“姑娘?”阮小柔突然夸张大笑,在没有了面纱的遮挡之后,彩裙彩妆的艳丽女子就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不再孤高清冷,而是散发着难以消受的如火魅力。
上半身在微微地前后摇晃,在阮小柔扶腰大笑的同时,女子外罩的拖地襦裙,渐渐抖翻开层层波浪。
“要是在三十年前,你叫我姑娘还没错。”阮小柔笑声渐止,以指尖轻轻一点吕岩,娇嗔道:“现在吗,你得称呼我师娘才对。”
吕岩眉头一皱,勉强压着火气道:“阮小柔,你要是再继续辱没家师,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不客气?”阮小柔一抬手,被衣袖遮挡的无暇手臂随之展露出一抹令人目眩的玉白滑 润,“我倒要看看,你能怎么个不客气法。”
玉手缓缓袭来,似轻实重。
时刻戒备的吕岩不敢大意,单脚重重一跺,以脚掌为中心瞬间尘土四起,气纹跌宕。浮停肩侧的赤霄,随即剑身扭转,作势欲飞。
无视吕岩一脚踏出的无形剑气,阮小柔手掌继续前压。
洗剑池畔,陡然炸裂出一圈圈肉眼可见的迅猛气浪,从天而降的高崖险瀑亦随之现出一丝短暂的停滞。
吕岩面不改色,被女子一掌轻松击溃的这道剑气,只不过是自己的有意留力的起手剑式而已,一为问礼,二为试探。
你若是只出四五分力,我便也就意思意思,与你阮小柔来个彼此不失颜面的点到即止。说到底,阮小柔虽然出言不逊,可毕竟是师傅李重阳的昔日故交,吕岩心底里,其实还是不太愿意与女子闹得太僵。
浅浅一笑,阮小柔冲少年眨了眨眼,魅术一放即收。
“嗯?”
趁吕岩分神的短暂间隙,阮小柔原本已被剑气拦截的右手突然再次加力。不仅如此,浅笑嫣然的女子此刻分明动了杀心,蜷成利爪的右手五指指尖处,闪动着一道道几欲噬人的凌厉气机。
骤然回神,曾有过刹那恍惚的吕岩不由在心中暗骂道:“卑鄙!”
杀气凌身,在被女子以魅术连续捉弄了数次之后,吕岩终于再也按不住心头怒火。
单掌虚握,吕岩轻声喝道:“开蜀!”
赤霄瞬间消失不见。
剑气曾生万丈长,劈山斩峰力无双。
两人之间,不过相距丈许,可这道凭空绽放出来的剑气,却给人以一种穷尽四海也不过如此的无量气概。
如大江汹涌,如天河倒挂。
在璀璨夺目的剑光映射下,吕岩看到单掌袭来的女子竟然不闪不避,似乎是要与赤霄以硬碰硬。
“让开!”吕岩开口急喝,一边忙不迭地尽量收拢剑气,一边在心里暗骂道:“真是个不知好歹的臭娘们,难道是在自己找死不成!”
但御剑之术,向来便是以迅捷难挡著称于世,便是相隔百里,也可须臾即至。此刻的吕岩纵使已经倾力运转飞剑,也只能勉强将赤霄缓上一瞬而已。
吕岩双眼微眯,似乎不忍心看到阮小柔被剑气割裂的血腥场景。可接下来的这一幕,却又让他不由得瞪大双眼,张口失声。
就在彼相接触的一瞬间,急速前刺的赤霄却突然收住去势,随即如倦鸟归巢一般掉转身形,轻飘飘地落在了女子手心。在没有了赤霄作为矛头之后,剩下的余尾剑气自然难以撼动武道不俗的彩衣女子。
阮小柔握剑收手,原本沛然如海的剑气,在女子长袖的几次剧烈飘荡过后,便已无力后继。
摩挲着掌中的赤霄,阮小柔扭头笑道:“臭小子,当真是口是心非啊。嘴上说着不客气,手底下倒是客气的很,连自己的剑都舍得主动送人。”
沉默不答,吕岩只是暗中提气御剑,可原本一向心意相通的赤霄,此次竟然对自己的神念驱使完全无动于衷。面露骇然,吕岩不由惊诧道:“你到底是谁!”
“呵呵。”阮小柔缓缓将赤霄背到身后,好整以暇道:“你师父难道没有教过你吗,什么事都要打完再说。”
望着身前这位愈发高深莫测的女子,吕岩平复着呼吸,与其相反的是,洗剑池畔却渐渐涌现出一股风雨欲来前的窒息感。
手中无剑当如何?
吕岩开始长长吐气,一声声响若闷雷的沉重呼吸声接连响起,吕岩右臂一横,掌面向后,闭目默念道:“江山,野叟,泪笺,浊酒...”
勾陈峰后山小楼,在被吕岩遗落在地的檀木剑匣内,一株株剑气盎然的翠绿新竹陆续升空,直奔洗剑池畔。
江山,取自大楚传国玉玺,是霸王谢静安曾心心念之的此生宏图。
野叟,取自大楚调兵虎符,是时任大楚太尉的徐贲,在山河破碎,阖家尽没之后的悲苦自嘲。
泪笺,浊酒,怆怀,恨歌...
一个个在五百年前便早已故去的雄迈人影,在吕岩的心神呼唤下接连成形,或站,或卧,或对酒暗流悲泪,或持剑长吟恨歌。
每当吕岩呼唤出一个名字,便有相对的一株剑竹枝叶落尽,竹身消融,而后承载起身后的不散怨灵,蜕竹为剑。
一口气终将吐尽,吕岩缓缓睁开双眼,二十四柄长短不一,气态各异的锋锐剑器,正在少年身前起起伏伏。
吕岩淡淡一笑,“手中无剑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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