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往事千眠不由得扯了扯嘴角。沈夫人素来是个心软的,如今听说了这一切,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用绢子擦了擦,关切道:“出去这些时候,圣上可消瘦了不少呢。”
“想是过了长肉的时候吧。”千眠摸摸自己的脸,笑着道。
沈丞相接过话头去,许是因为气氛缓和了些,他的声音也柔和了许多:
“今天微臣请圣上来,是有一事想跟圣上商议。”
“嗯?”千眠有些奇怪:“如今丞相还有什么事情要跟我商议吗?我可不是圣上了呢。”
“是。”沈丞相低了低头,声音稳重:“臣有个不情之请,想让长公主以沈家义女的身份,住在沈家。”
“啊?”千眠不明白沈丞相此时究竟是什么意思,旁边的沈夫人已经笑着接过了话:“是啊,我正好一直想要个女儿呢,公主既然没有了那些牵挂,不如就留在府中,也好跟昌儿做个伴啊。”
千眠把视线挪到沈昌临身上,那家伙居然缩着头不说话,也不知到底是知不知道爹妈有这个想法。
倒是沈丞相见千眠一直不回答,又道:“老臣知道公主千金之躯,养在府中确实是委屈了……”
“丞相怎么会这样想,”千眠笑着打断他:“我从前在府中住的还少吗?比起宫中,我还比较喜欢丞相府呢。只是丞相的要求,我实在是不能答应。”
沈丞相皱起了眉。若是他知道她在妖界发生了什么事,恐怕一定也知道了她拒绝的理由。但是千眠仍旧是笑着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我现在既然是将死之人,凡事都想遵从自己的心意来。我明白丞相对我的爱护,但是很抱歉,只要我能,我还是要回妖界的。”
站在父母身后的沈昌临忽然抬起头来,深深的看了千眠,却又迅速的低下了头去。
“公主有这样的想法,老臣能够理解,但是公主又是何必?既然知道不能相守,为何还要如此执着?”
忽然听到一向不苟言笑的丞相说出这样的话来,千眠还多少有些惊讶,但是片刻之后也反应了过来,笑着摇摇头道:“有些事情,不是知道结果怎样就可以不去做的。就像母后……她怀着我嫁给父皇的时候,一定知道今后面对的会是什么,可是她还是这样做了,不是吗?”
说起前朝这位皇后,丞相也是有些无言。皇后自打嫁给皇上,母家的所有势力便都归了皇上,陈氏一族从此在朝堂之中没落了下去,可以说是陈氏用尽全力保住了皇上在位十几年来的安稳生活。
“所以丞相也不必为我担心,”千眠笑的眼睛弯弯的:“我在这人世间的任务已经完成,生死都已无憾。”
她才只有十七岁,普通人在这个年纪,生命都还没有完全开始。可是“生死都已无憾”从她口中说出来,真的让人无法反驳。
“可是公主若是肯放下,未知会不会再遇见……”
“不会了,”千眠打断他,脸上的笑却一点一点的隐了下去:“我敢肯定,这世间,再不会有人会像他一样让我如此动心。”
她虽然不像金陵风一样无心,但她毕竟也还是王,她的心本能的抗拒着所有存在。只在她失了身份失了身边三个暗卫的时候,心里才有了一丝丝的裂缝,而流焰,正是在这个时候,从她心上的裂缝渗透进她的全身。
沈丞相的面色难看了些,但仍旧是道:“若是公主想通了想要回来,尽管到丞相府来。”
千眠笑了笑:“那不管怎样先谢过丞相了。阿昌,时候也不早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抬起头看着站在一边的沈昌临,千眠却发现他已经站了出来,拱手向父母拜别。
“父亲母亲,孩儿走了。”
说罢抬眼向千眠示意,千眠也赶忙起身,跟沈夫人又寒暄了两句,接过沈昌临递过来的大披风,走了出去。
“阿昌,这事儿是你爹妈的主意还是你的主意?”
在走廊上千眠就忍不住要问沈昌临。今天他们一家子的态度都像是要拯救失足少女。
“有什么区别吗?我们一家子都忠心事主啊。”沈少爷的态度有点欠揍,但是更有点奇怪,千眠看不透,干脆就一脚踹过去:“你好好说话行不行?”
被软绵绵的踢了这一脚,沈少爷没什么大反应,只是停了半步看了看包裹严实的千眠,又伸手给她整了整衣服:“你既然不愿意,又何必多问。”
似乎真的是没有办法反驳。千眠点了点头,继续跟在后面走,到了马车上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拉着沈昌临的袖子问:“你都过了十八岁生辰了,到底什么时候找媳妇儿啊?曙光城这么多小姐,就没有一个看得上你你又看得上的?”
被拉住袖子沈少爷阴测测一笑:“你妹子看上我了前几天刚找了我问我要不要进宫给她当皇后。”
千眠眨巴眨巴眼睛反应了一下:“那你怎么不去?”
“你妹子跟你长得一样,我看着会难受,犯恶心。”
“呀!沈阿昌!”
千眠咬牙切齿的扑了过去,带着要咬断沈昌临脖子的气势,只可惜还没得手就被制住了胳膊,沈昌临整个人凑过来,大眼睛占据了她的整个视线,黑白分明的让人手足无措。
“喂,主子,”他轻轻的叫她,睫毛随着闭眼睛的动作在眼前一刷:“老实点,等会儿见着太后娘娘,你这么闹腾让她看见了要怎么办?”
被这一句话说的似乎就瞬间没了力气,千眠松了胳膊,整个人撞在沈昌临的胸膛上。
“阿昌啊,我还有点怕呢。”
沈昌临只是僵硬着身子,没有回抱她,一如他之前多年所做的。
“怕什么,我带你躲好就是了。”
羊城果然不远。他们两个上了马车,颠簸了大概半个时辰,就感觉速度慢了下来。探头去看,却是走到了山脚,沈昌临带着她下了车,千眠便上道的抱住了他的脖子。
腾空而起。
这座小山上有一座香火算不得太旺盛的尼姑庵,开在比山脚高些的地方,透过浅浅的雾气千眠看到那斑驳牌匾上的字——御风庵。
也是只能浅浅的叹一句奈何情深。
再往上去,便看到了掩在还未来得及苍翠起来的山峦中的几处农家,沈昌临在头顶为她解释:“这地方本是个小村子,村里的男人们大多上山打柴或打猎去山下换,也时常接济那个尼姑庵。”
千眠点了点头,山上的风还有些冷,她此时的身子本该是不怕冷的,此时却忍不住往披风里缩了缩。
近了。
此时已近夕阳,上山的农户们大多带着自己的猎物回家,沉默的山上也多了几丝欢声笑语。沈昌临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用手指了指一个魁梧、肩上背着一捆柴的中年汉子,道:“就是他了。”
千眠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太过普通,普通到她此前根本没有想到他就会是母后最终交托一生的人。但是此刻看去,那个男人长相憨厚,又老实巴交的,想来应该是稳妥的;再看他脸上始终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家中一定有家人等着。看到这里,千眠的心也就放下了不少。
沈昌临自然不必等着千眠去吩咐,当即就隐了身形跟在那个背柴的男人身后,几个起落之后,男人总算是回到了一处简朴的农家,却是一回家就爽朗的笑了出来:“娘子,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千眠在沈昌临的怀里绷紧了身子,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大开的屋门,紧张到似乎连呼吸都忘了。
终于,一个身穿粗布衣衫的妇人从门里走了出来,她身上围着一块素色的围裙,头上包着一块青色的头巾,要不是那张姿容出色的脸,真的已经跟山村农妇并无不同了。
她出了门脸上便挂着笑,看着憨厚的男人,开口嗔道:“那么大声做什么,听到了。”
说着就上去用自己手里的手巾给他扑灰,男人却自己抢过了那布巾来,一边憨笑着一边道:“不用你动手,我自己来,我身上灰尘多,你躲远些,省的脏了你。”
妇人脸上带着更加满足的笑,依言往后退了两步,口中却习以为常的问道:“今日上山可猎到什么好东西?”
“啊,”男人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赶忙把身上扫干净了,粗糙的大手从怀中小心翼翼的掏出一丛颜色斑斓的小野花,献宝似的送到女人跟前:“你瞅瞅,好看吗,今天我上山看到野花开了些,便摘了回来给你。”说着又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开的不是很好,过几天等我再上山,给你寻些更好看的。”
妇人不施脂粉的脸在夕阳和几束不起眼野花的映衬下,忽然显得无比美丽,比千眠之前在宫中看到的每一次盛装的她都好看。
千眠这才发现她跟之前有了什么不同。她在笑,有了年岁的美丽脸庞上因为微笑显露出来几条皱纹,但那是幸福的沟壑,横亘在脸上也让人觉得极度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