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寒吃了一惊,瞥见她身上单薄的衣衫,脸色登时就沉了下去。
他起身走到宋清欢跟前拉过她的手,见她小手冰凉,眉头不由拧成一团。
捧起她柔弱无骨的小手放到嘴边呵了口气,一面用大手轻轻揉搓着加热,一面看向慕白,冷声吩咐,“慕白,你先下去。”
慕白眼底露一抹急色,唇一张,似还有话要说。但触到沈初寒凉淡如寒冰的目光,眸色微敛,不敢再多说,应声退出了房间。
沈初寒拉着宋清欢在暖榻上坐下,弯腰往火盆里添了几块银丝炭,又用铁钳拨弄了一会,见火势渐渐上来,方放下铁钳看回宋清欢,语声温润,“大晚上的,阿绾怎的过来了?”
宋清欢凝视着他,语气不疾不徐,面上也不见恼,只道,“阿初,方才你和慕白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沈初寒神情未变,垂眸看一眼火盆中跳跃的火花,淡淡开了口,“阿绾,这些事情你无需操心,我会处理好的。”
“阿初,你必须回去!”宋清欢紧凝着他,语气沉了沉。
沈初寒终于抬头望来,盯着她眸中潋滟的水色一瞬,终是长长叹一口气,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阿绾,听话。今天太晚了,你先回去歇息,明日我们再聊好吗?”
听着他这明显逃避的口气,宋清欢秀眉一蹙。
他又要一个人扛下所有的事?
心中生了微微懊恼,神情清冷地睨他一眼,“怎么,阿初又想一个人面对?”
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悦,沈初寒缓了口气,拉过她的手道,“阿绾,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最近事情太多,不想拿这个来烦你。”
他眸色温润,有点点火光闪耀,眉眼间一抹疲色,看得宋清欢生了几分心疼,原本生气的心思又淡了下去。
虽然他隐瞒自己这一点让她有些不爽,但说到底,他还是为了自己。
幽幽叹一口气,朝他坐近一些,凝视着他的双眸,“阿初,你还记得那天我同你说的话么?”一顿,一字一句道,“你我二人之间,不要有任何隐瞒。”
沈初寒与她对视了片刻,终是在她灼灼坚持的目光下败下阵来,无奈地勾一勾唇,摸了摸她散落下来的发,“罢了罢了,终究是拗不过你。”
说着,拍了拍暖榻,“坐上来暖和些,你穿得单薄。”
说着,又走到里间抱了床薄毯过来。
宋清欢微有犹豫,但转念一想,前世他们都已经是夫妻,还有什么好扭捏的?遂也不推脱,脱了绣鞋坐上暖榻。
见她听话地坐了上去,沈初寒眉眼间闪过一抹浅淡笑意。
将被子盖在她腿上,被角掖了掖,笑意莹然道,“阿绾,那……我也上来了?”
宋清欢面色微红,没有说话,身子却是朝里侧挪了挪。
沈初寒笑意更深,也上了榻坐在她身旁,伸手搂住她的腰身。
宋清欢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现在可以开始说了吧?”
沈初寒“嗯”一声,沉沉开了口,“阿绾应该也知道,我最近都在忙着建立宸国情报网的事。”
宋清欢点头。
“洛城的情报网这些日子已经建得差不多,正当我以为终于可以好好陪陪你的时候,凉国那边十万火急传来了凉帝的旨意。”
宋清欢眉头一挑,隐约察觉到几分凝重的气氛。
“凉帝最近的身体每况愈下。”
宋清欢眼中划过一抹讶异。
凉帝尹湛,还在娘胎里时便中了毒。好在抢救及时,他母亲才将他平安生了下来,只是毒素入体,一直没有办法根除,导致其出生后身体孱弱,动不动就病痛缠身。
这也是为什么凉国夺嫡之战如此惨烈,尹湛却还能成功活下来并脱颖而出的原因——因为根本没有人会觉得他是个威胁。
前世,尹湛登基后,请了多少太医看过,身子却丝毫没有好转。后来又遍寻各种江湖名医,皆是徒劳,只得暂且用药将养着。
她记得前世这个时候,尹湛的身体虽不算好,但也没到每况愈下的地步啊?不由挑了挑眉,狐疑地朝沈初寒望去,“这是为何?难道……是以为宋清羽?”
沈初寒摇摇头,“凉帝心中属意的和亲人选虽然是宋清漪,但他也知道,宋清漪背后有皇后和魏家撑腰,就算你父皇愿意嫁,皇后和魏家那边也定不会同意。好在阿绾之前也甚是低调,所以对他而言,最后和亲人选是你或是宋清羽,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可是慕白方才说,凉帝之所以只立了宋清羽为淑妃,除了对聿国不满外,也是借机对你表达不满?这又是为何?”
“尹湛这个人,你应该也清楚,确实是野心勃勃。当初请求与聿国联姻之际,他并未明说是为自己择后,为得就是给自己留一条退路。若聿国肯嫁宋清漪,那他便也表示表示诚意,立其为后。若聿国不肯,那么,这后位自然不可能给一个他国不受宠的帝姬了。”
顿了顿,接着道,“至于我——尹湛忌惮我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宋清羽这个人选是我定的,且又不曾亲自护送她回凉,也算是与我有几分关联,所以尹湛才借机表达下不满罢了。”
沈初寒在凉国权倾朝野,尹湛不是甘为傀儡之人。当初他上位虽然多亏了沈初寒,但一旦坐稳了那个位置,下一步,便是过河拆桥了。
宋清欢仔细想了想,目色微凝,看向沈初寒,“阿初,你老实跟我说,之前,凉帝为何会同意你在聿国待那么久?”
沈初寒面色微沉,覆下长睫,重重叹一口气方才看回她,“阿绾,有一事,我的确是瞒了你。”
“何事?”宋清欢眉尖微蹙。
沈初寒深吸一口气,握住宋清欢的手,“阿绾,此事我没有事先跟你说,是我的不对,但那时我并不知你也有前世的记忆,所以才……”
房中明明温暖如春,他的指尖却有几分发凉。
宋清欢定了定心神,抿了抿唇道,“你先说,我不生气。”
沈初寒紧紧握了握她的手,这才开口,“阿绾既然知道清元果,想必也听说过火阳花。”
宋清欢点头,想起方才慕白说的那句“若非你手中还握着火阳花……”心中愈发狐疑。
沈初寒手里哪来的火阳花?
正思虑重重间,听得沈初寒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前世,我带兵攻破建安之后,我的属下在皇宫大内藏珍阁中找到了一个木匣子。”他的声音有几分晦涩。
宋清欢眉头一跳,隐隐猜到了什么。
“那个匣子里,是一块椭圆形的虎魄。”所谓虎魄,就是现代所说的琥珀,古人认为“虎死精魄入地化为石”,故称其为虎魄,认为其有趋吉避凶、镇宅安神的功能。
可是这与火阳花有什么关系?
忽的,她脑中浮上一个猜想,诧异地抬头朝沈初寒看去,迟疑着道,“难道那虎魄里头……?”
沈初寒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想,“正是,那虎魄里头包裹着的植物,正是朵火阳花。只是因那虎魄色泽较深,里头的植物看不真切,这才一直被搁置在藏珍阁中珠玉蒙尘。”
他瞥一眼宋清欢脸上的神色,见她神情尚好,遂接着往下说,“后来那虎魄到了我手中,我见它造型别致,便收了下来想带回去给你,却偶然间发现了那里头竟是火阳花。”
“嗯。”宋清欢淡淡应一声,神情沉郁,似若有所思。
沈初寒心中略为不安,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阿绾或许不知道,尹湛身上所中的毒,为寒毒。火阳花性热,又有解百毒的功效。尹湛若服之,定能将体内的余毒都清理干净。”
听到这里,宋清欢大概也明白了这里头的来龙去脉,抬眸道,“所以当初尹湛同意你留在聿国的理由,就是这火阳花?”
沈初寒点头,眉眼间温润间略有急色,眸光始终不曾脱离宋清欢的面上。
宋清欢他眸睨他一眼,神情依旧平淡,“所以,你已从宫中拿到这火阳花了?”
沈初寒心跳有几分紊乱,素来山崩于定而不色变的他,此时竟生了紧张。
“阿绾,我……”
“是哪一日?”宋清欢凉凉地打断他的话。
“我闯入瑶华宫的那一日。”沈初寒生恐她生气,不敢再多说,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神情道。
宋清欢撩了唇角,眸光缓缓潺潺,“我就知道。”她轻轻吐出这四个字。
破天荒的,沈初寒面上现尴尬和局促之色。
宋清欢撩眼再看他,嘴角的笑意愈发捉摸不透。
——她可从未见过沈初寒这般手足无措的时候。
长眉一落,声音依旧清寒,“所以那日所谓的,我是为你而来的说辞,都是谎话是么?”
“阿绾,我……”沈初寒一颗心愈发悬了起来,握住宋清欢的手不由自主紧了紧。
宋清欢眉尖一蹙,作势要将自己的手抽回,语气淡淡开口,“阿初,你弄疼我了。”
“抱……抱歉……”沈初寒慌忙松了松手上动作,却依旧握住她的手没有放开,宋清欢能感到他的掌心有薄汗渗出。
房中静悄悄的,只有火盆中的银丝炭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响,沈初寒眼中的情绪愈浓,仿佛随时都被这火光点燃。
“阿绾,我……我那日并非有意瞒你。我在盗取了火阳花准备出宫之时,却碰上杨复事发,宫中戒严,机缘巧合下到了瑶华宫附近,正好见你披衣出来,当下才鬼使神差……”沈初寒呼吸急促,一眨不眨地盯着宋清欢,素来清冷的眉眼中全是焦灼之色,眉头拧成好看的弧度。
“除了这一桩,你可还有事瞒我?”宋清欢望着他,目光倒是惯常的轻柔。
沈初寒吃不准她的态度,却急忙摇头,老老实实道,“就这一桩,再没有了。”
“哦。”宋清欢应一声,垂下长长的睫羽,明灭的灯光中似两把小刷子,扑闪扑闪地看着沈初寒心中痒痒。
“阿……阿绾……”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微垂了头去看她眼中神情。
宋清欢却忽的抬眸,眸光绵密如水,抿唇一笑,抬手抚上了他的眉,“阿初怎的这般紧张?你瞧,额上都出这么多汗了。”
说着,玩笑道,“若是觉得房中太热,便把那火盆熄了吧。”
沈初寒一怔,继而眼中浮上欣喜,翘了唇角,急急问道,“阿绾……不生我的气?”
宋清欢从袖中掏出帕子,细细替他擦去额上汗珠,语带玩味,“你觉得我应该生你的气?”
“不……不是,可……可是……”沈初寒忙接口,却有几分慌乱。
宋清欢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眸光潺潺似林中清泉,嘴角翘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你当时并不知我重生之事,隐瞒于我,倒也无可厚非。”
更何况,是我瞒你在先。
宋清欢在心中默念一句。
沈初寒忽地长臂一捞,将宋清欢捞进了怀中,下颌抵住她乌压压的发,语气中有着藏不住的满足和清和,“阿绾不生气便好。”
“呆子。”宋清欢嘟哝一句,又是好笑又是心酸。
世人定想不到,清冷如他,竟也有这般患得患失之时。
反手抱住他的手臂,轻“嗯”一声,带着好听的鼻音轻轻道,“不生气。”
沈初寒的手臂收紧了些许,紧紧抱住她没有说话。有暧昧和暖的气息在房中流淌。
须臾,还是宋清欢先开了口。
“所以现在,尹湛急需火阳花解毒是么?”
沈初寒轻“嗯”一声,并未放开她,头顶传下来的嗓音愈加的低沉温润,“不光是火阳花。我这么久不归国,尹湛心中,到底生了恐慌。”
宋清欢轻轻推开他,退出他温暖的怀抱,抬眸看向他,“那么,阿初,你必须回去。”
尹湛早就对沈初寒忌惮良多,此番沈初寒虽是打着替尹湛寻清元果的名头来宸,但火阳花一日不送回去,他便一日不安心。
如果沈初寒执意不回,局面只会越闹越僵。明面上,到底沈初寒为臣,尹湛是君。更何况,沈初寒如今羽翼未丰,确实不适合与尹湛撕破脸皮。
她忽又想起一事,眼中有不解之色。
“前世这个时候,尹湛的身子并无恶化的趋势,为何这一世……?”
“他身子孱弱,不能思虑过重。我这次出来太久,阿绾觉得,以尹湛多疑的性子,能放得宽心思好好调养么?”沈初寒唇角一抹讥讽的笑意。
宋清欢若有所悟地点头,忽地问起一件毫不相干的事,“阿初,你准备何时回昭国?”
回昭国,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很快了。”沈初寒伸手抚着她柔顺的发,语声轻柔。
很快我就能恢复身份,很快我就能娶你了,阿绾。
这话盘亘在他心底许久,可待说出口时,却终究还是怯了。前世,他没能给她一场盛大的婚礼,还让她背上了红颜祸水的骂名,这一世,他定要弥补这个遗憾,风风光光地将她迎娶进门!
“所以阿初,你没有选择,必须尽快回凉国,稳住尹湛。”宋清欢眸色坚毅。
沈初寒看着她,瞳孔深处有她灵慧清艳的容颜,恍如刻在了瞳底,再也无法抹去,“可是阿绾,我舍不得你。”
他叹一口气,轻轻道。
宋清欢伸手捧住他的脸庞。她的手已渐渐回暖,捧住他脸庞的指尖有温热的温度。
她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直勾勾地盯着沈初寒墨色深瞳,“阿初,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们重生一世,除了找回彼此,也有我们该完成的宿命不是么?”
手刃仇人,夺回前世属于他们的一切!
沈初寒终究败下阵来,垂了眼眸,幽幽叹一口气,“阿绾,你说得对。”
宋清欢这才舒一口气。
她还真怕沈初寒不管不顾,执意要留下来。
身子往暖榻上斜斜一躺,面上现几分慵懒,“那阿初打算什么时候走?”
“陪你过完年吧。”沈初寒想了想。
宋清欢微愣,继而唇角微抿地笑笑,这样也好,不然,想是他也不安心。
想着要很长一段时间就要见不到沈初寒了,心中不免生了几分落寞,眉眼不自觉黯了下来。
还未离开,便已想念。
这可如何是好?
“阿绾又走神了?”正兀自思量间,忽听得沈初寒淡而磁性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旋即,有衣物摩擦声传来,尚未回神,便见沈初寒一手撑在暖榻上,倾了身子覆上来。
“你……你做什么?”宋清欢脑中忽的一片空白,结结巴巴问道。
沈初寒轻笑,眸光锁住她墨色的瞳孔。
宋清欢看着他,两人之间近得能看清他墨瞳深处自己绯红的脸颊,神情有着道不尽的绵柔。
“阿绾,你想是忘了,我们前世是如何亲密了?”沈初寒悠悠然的声线响起,眼角泄出点点幽怨的神色。
宋清欢全身似火烧,脸颊一片滚烫,想来已流霞一片。
她别开目光,不去看沈初寒,努力控制住自己起伏的呼吸。明明强迫自己不去想,脑海中还是止不住浮现出前世的耳鬓厮磨。
耳边沈初寒的呼吸也是一紧。
宋清欢额头冒出了一层薄汗,伸手去推沈初寒的胸膛,却是纹丝不动。
“你……你究竟想做什么……?”她明明想要拿出些气势来,说出来的话却委实绵软,听到人耳中,反倒像撒娇一般。
头顶传来沈初寒轻轻的低笑,他伸出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在宋清欢胸前轻轻一勾。
宋清欢止不住一颤。
他的指腹擦过她胸前莹白的肌肤,勾起一条精致的红线。红线那头,是那块青鸾玉佩。
沈初寒轻轻摩挲了两下,收回手,忽的低了头,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吻,然后翻身睡在了宋清欢一侧。
感到头顶那股压迫的气息散去,宋清欢也陡然松了口气。
正思考着方才沈初寒那举动到底是何用意,却听得沈初寒低沉的嗓音响起,“阿绾,这一世,我不会再委屈你。”
宋清欢一怔,忽的明白了什么,心中一股异样的情绪弥漫开来。
她转头,看着男子凉薄的眉眼,明明还是那样寒凉的五官,眼底的灼灼情意却似要将她的心给融化。
一声长叹溢出,宋清欢抬手搂住他的腰,在他身前蹭了蹭,“谢谢你,阿初。”
沈初寒搂紧了些,“阿绾,今晚宿在这里可好?”
宋清欢手指僵了僵,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他们虽一路同行了好几个月,但这是沈初寒第一次提出这个要求。
似感到了她的僵硬,沈初寒笑笑,抵住她的头顶,“放心,我不会拿你怎么样,不过是想抱抱你罢了。”
沈初寒嘴角曳起一抹极温暖的笑意。
“好。”宋清欢犹豫片刻,终是淡淡应了。
他坐起身,下了暖榻,然后连着薄毯,将宋清欢打横抱了起来。
宋清欢惊呼一声,忙问,“你要带我去哪。”
沈初寒睨她一眼,“去里间,睡觉。”说着,大步朝里间走去。
宋清欢裹在薄毯中,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鸦青的头发垂落下来,在沈初寒的手腕上拂来拂去,拂得他心头有点儿痒。
不过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将宋清欢轻轻放在榻上,也脱掉外衫上了榻。
抬手一拂,房中烛火倏然而灭。
运功压下心中的旖旎,抬手将宋清欢搂入怀中。
这一晚,注定甜蜜又难熬。
翌日一早。
宋清欢迷迷糊糊醒来,忽然想起自己昨晚是睡在沈初寒房中一事,脑中蓦地一惊,瞬间清醒过来,掀开被子就要坐起身。
却忽然发现房中摆设十分熟悉。
仔细一瞧,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又回了自己房中。
正在狐疑之际,听得门外有敲门声响起,“殿下,您醒来了吗?”
宋清欢应一声,让她们进来。
“殿下昨夜睡得可好?”流月和沉星推门而入,手中端着洗漱用具,看向宋清欢笑眯眯问道。
宋清欢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她们的神情,见并无异样,微微定了心,心中思忖,莫不是今天早上沈初寒将自己抱过来了?
正走神间,听到流月又问,“殿下今日可要去铺子?”
宋清欢敛下旖旎的思绪,应一声,“用过早饭便去。”
杜云雪外祖母的寿宴已经过去,若是事情进展顺利的话,苏妍这几日就该来了,她又怎会错过?
梳洗完毕,同沈初寒一道用过早饭,带上易容的人皮面具,宋清欢便带了流月沉星和玄影往清扬阁去了。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今早雪虽然停了,地上却已积了厚厚一层积雪,麝皮小靴踩上去“嘎吱”作响。
将近年关,天气又严寒,街上的行人皆是埋头前行,行色匆匆的模样。
宋清欢坐在里间的暖阁,闲闲地看着手中书卷。
这是她让沉星从街上搜罗回来的宸国通史,因着是市井上流通的书籍,其间内容,五分真五分假,正史和野史混杂,权当打发打发时间了。
这时,突然翻到一页,眼眸微亮,神情也变得认真起来。
这一章,说的正是本朝那个神秘失踪的锦妃娘娘,也正是苏镜辞的母妃——容锦。
书中说,锦妃身份不详,是当初宸帝出宫微服出访之时偶然间遇到的,母家背景一概查不到。锦妃姿容出众,性格聪颖灵慧,深得宸帝喜欢。随宸帝入宫后,依旧圣宠不倦,育有三皇子苏镜辞。
可是,在三皇子十岁那年,锦妃突然在宫中离奇失踪,从此再也不见踪影。传说在锦妃失踪那一夜,电闪雷鸣风雨大作。宸帝派了多少人去找寻锦妃的下落,均是无功而返。
后来,世人皆言,锦妃娘娘乃下凡的仙女,那日的电闪雷鸣,便是她成功历劫,重新飞升上天的征兆。
宋清欢看得津津有味。
没想到苏镜辞母妃竟还有这么离奇的来历,只不知他母妃究竟是因何失踪?所谓仙女下凡,历劫飞天这样的故事,也不过是统治者编出来愚弄百姓的罢了。
这时,帘外似有动静传来。
她眸色一敛,放下手中的书,挑开帘子走了出去。
目光朝店铺门口一扫,落在来人面上,却是蓦地一沉,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她知道会迟早会见到她,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此时立在门口的那位穿藕色裙衫的女子,脸如白玉,艳若朝华,不正是宋清欢一直等着的人,宸国六帝姬苏妍么?
她旁边还站了一位略显丰腴,肤光胜雪,容貌清秀的女子,正是杜云雪。
宋清欢敛下眼中复杂的神情,勾唇笑笑,迎了上去。
流月和沉星已经将两人请进了店铺。
“秦老板,我又来了。”瞥见宋清欢,杜云雪眸色一亮,兴致冲冲开了口。
宋清欢柔柔一笑,“原来是杜姑娘。杜姑娘这几日可好?那日那套衣饰,杜姑娘可还满意?”
杜云雪神情微沉,似想到什么,很快扬了眉看来,朝她笑笑,“满意满意,这不,我又给你带了个客人来。”说着,看向身边的苏妍。
宋清欢这才不疾不徐地转了目光朝苏妍看去。
很明显,苏妍也在打量着她。
审视的目光落在她因易容而容色平平的面上,眸中现一抹兴致缺缺,很快挪开了目光。
“不知这位姑娘怎么称呼?”宋清欢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面上神情未变,依旧浅笑盈盈。
“我姓韩。”苏妍抢在杜云雪之前开了口。
杜云雪微怔,看苏妍一眼,虽有不解,倒也知趣地垂了头没有多说。
“韩姑娘。”宋清欢朝她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神情不卑不亢。
见她如此这般,苏妍似又来了些兴致,凝视了她一瞬方才开口,“云雪同我说,秦老板的手艺称得上是洛城一绝,今日便特意叫她带我来见识见识。”
她的声音是一贯的和煦温柔,语声中却带了审视意味。
宋清欢不以为意,淡淡一笑,“杜姑娘谬赞了。”一顿,撩眼看苏妍一眼,“不知韩姑娘想定制什么场合穿的衣饰?”
苏妍抿了抿唇,言简意赅地吐出三个字,“除夕宴。”
宋清欢没有接话,只似笑非笑地凝视了苏妍片刻,直到看到苏妍生了几分恼意,方挪了目光,语声淡淡,“不好意思,韩姑娘这桩生意,我接不了。”
杜云雪一愣,忙问,“为何?”
她好不容易等到六帝姬得了空,惦记着六帝姬许诺给自己的那套衣衫,这才巴巴带她来了这里,怎的这秦老板说话这般生硬?好端端的生意,为何接不了?
苏妍也皱了眉头,紧凝着宋清欢,“秦老板这话是何意?”
宋清欢缓缓转眸,如水般清澈的目光锁在苏妍面上。
被她这般看着,不知为何,苏妍竟然觉得有几分心虚起来。那样凉淡的目光,明明没有任何的情绪,却恍若能看穿人心。
“韩姑娘要参加的除夕宴可不是普通的除夕宴,我不敢贸然献丑。”
杜云雪被她这句话绕得有些晕,苏妍却是登时听明白了,脸色一沉。
这个秦欢,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一眼看出她的身份?
“秦老板真是好眼力。”她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眼中的审视之色更浓。
宋清欢眸底有隐约的微光浮现,只一瞬,很快隐藏在平静的神情中,“韩姑娘气质不俗,又带着隐隐贵气,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
她这话带了丝不动声色的恭维,是苏妍最受用的方式。
若说她最不喜苏妍身上的哪点,恐怕就是她这自命清高的性格罢。明明心中对苏娆嫉妒得要死,偏偏成日装出一副温柔清淡的神情,一点都不坦荡可爱。
这一点上,苏娆倒是比她要真实。
就譬如现在,明明心中因自己的夸赞乐开了话,面上仍是维持着那副清清淡淡的模样,看着着实碍眼。
苏妍笑笑,怀疑的神情缓了几许,“秦老板既说我不是普通人,那秦老板不妨猜猜,我究竟是何身份?”
“姑娘说自己姓韩,杜姑娘的外祖家又正是韩姓,说明姑娘同杜姑娘果有亲戚关系。但韩家虽亦为勋贵,可姑娘身上的这份贵气,却隐隐带着皇族之气。那日杜姑娘曾同我说过,宫中的韩婕妤正是她的姨母,那么我想,我或许该称姑娘一声殿下。”
“秦老板真是聪明人,难怪能设计出那般不俗而别致的衣饰。”女人都是喜欢听好话的,被宋清欢这么不显山不露水的一夸,苏妍对她的态度果然好了许多。
宋清欢依旧神情浅浅,“是殿下气质太出众。”
杜云雪听着宋清欢这话,偷偷打量苏妍几眼,心中却是狐疑,她怎么就没看出六帝姬身上什么贵气,皇族之气来?无非是身上衣物穿戴得好一些罢了。
苏妍笑意加深了些许,“本宫今日前来,正是见到那日云雪身上穿的衣饰,颇感兴趣,所以前来一观。”
宋清欢点头,“那么想必殿下也明白小店的运作模式了罢。”
“云雪已经同我解释过了,果然新颖。”苏妍道,见杜云雪时不时觑她两眼,神情略有焦灼,心中不屑,面上只道,“上次秦老板替云雪做的那套裙衫,云雪爱不释手,只可惜不幸被毁。今日前来,还想请杜老板再替云雪做一套。”
“当然没问题。”宋清欢并未多问这里头的来龙去脉,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
她这般清淡的性子,反而打消了苏妍心中的顾虑。
看来,果然只是个普通的商人罢了。
那日从韩府回去,她对杜云雪口中的清扬阁感到颇为好奇,便命人偷偷打探了一番,得到的消息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说这个秦老板约莫一个月前来了洛城,在朱雀大街开了“清扬阁”这间铺子,生意颇为火爆。
她既好奇又有几分狐疑,又因着答应了杜云雪,便抽空与她来了一趟。
却没想到杜云雪口中的秦老板这么年轻,姿仪亦是不俗,若不是容色平平,光她身上那种气度,说她是哪家大户出来的小姐,她也是信的。
苏妍的性子,大概是被苏娆压得狠了,表面看着和善,内里却最是小心眼的,事事都要比人高一头。
那日示意宝琴毁了杜云雪的衣衫,不过是不甘心被杜云雪抢了风头去。今日瞧见宋清欢的第一眼,心中不知为何,竟也隐隐生了危机感,但好在宋清欢易容后的容貌实在不出众,这才打消了她心底的疑虑和嫉妒。
宋清欢看向流月,吩咐道,“流月,请杜姑娘到一旁,详细问清楚杜姑娘的要求和场合。”
流月应一声,请了杜云雪到一旁坐下,仔细询问起来。
宋清欢便又看向苏妍,歉意地笑笑,“瞧我,实在是怠慢殿下了,殿下请坐。”
“不了。”苏妍摆摆手,环视一圈店铺,“云雪对秦老板的手艺赞不绝口,不然……秦老板也替本宫做一套?”
宋清欢浅浅一笑,“不过是糊口的手艺,哪敢与皇族之物相比。”
“秦老板不必客气,本宫看过秦老板店中的成品。针脚绣功或许不如宫中之物,但模样款式确在宫中绣坊手艺之上。”
一顿,似笑非笑,“所以本宫这生意,秦老板便不必推辞了。”
宋清欢思忖片刻,这才无奈应了,“既然殿下不嫌弃,那我便只能尽力而为了。不知殿下想做何场合穿的衣饰?”
苏妍想了想,忽的眉头一扬,“便就替本宫制作除夕宴上的宫装,杜老板可敢接?”
宋清欢皱了皱眉头,想了许久方道,“承蒙殿下信任,我可以设计出适合殿下的宫装来,但这制作和刺绣之手艺,恐怕还得借助宫中绣娘之手。”
苏妍大概也明白了清扬阁的经营模式,心中知晓宋清欢这边怕是只负责设计,而制作和刺绣等工艺都是包给了其他的绣坊制作。
她看中的本就是宋清欢设计的款式,闻言也没多想,点头道,“秦老板所言甚是有理,那么,秦老板便先替我设计出来,制作之事,本宫可以请宫中绣娘完成。”
宋清欢应一声,道,“如此甚好。不过……我设计出的花样纹饰,有的可能略为繁复,需要我亲自指导。但我身为平民,不能出入宫廷,恐怕有些难办。”
她说完这话,不动声色地等着苏妍的反应。
苏妍蹙了眉头,似在思索。片刻,她扬眉看来,眉眼间带了几分势在必得的决心,“这个秦老板不用担心,到时候本宫会派人来请,秦老板尽管随本宫的人入宫便是。”
听得她这话,宋清欢心中陡然一松,眼底划过一抹欣喜。
竟是这么快便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