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似有些怕生,听到脚步声,头愈发低了,浓密的头发遮住面容,瞧不清容貌。
妘璃温声开口,“姑娘,是我。”
听到妘璃的声音,那姑娘方放松些许,怯怯抬了头望来,露出半面被长发掩住的脸。如妘璃所说,她脸上的确已被毒药腐蚀得不成样子,只一双眼睛生得很好,圆圆的杏仁形状,带着淡淡的墨蓝色,如同林间受惊的小鹿,带着湿漉漉的色泽。
她终于有些明白,母妃素来谨慎,为何会执意要救这姑娘——因为她的眼睛形状,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宋清欢上前两步,浅浅一笑,“你好,我叫宋清欢,救你之人,是我母妃和丈夫。”
那姑娘见她神情友善,也怯怯扯了扯唇角。
“你叫什么名字?”宋清欢轻声问道。
姑娘摇了摇头。
宋清欢皱眉,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她在幽冥森林中到底生活了多久?想了想,笑道,“你的眼睛很好看,是大海的墨蓝色,既如此,叫你阿蓝好不好?”
姑娘眸子亮了亮,点头。
宋清欢看一眼她无力搁在陶瓮上的双手,蹙了蹙眉,看向妘璃,小声道,“母妃,她的手筋被人挑断了?”
妘璃叹口气,无声点头。
宋清欢伸出手,看向那姑娘温柔道,“阿蓝,我先给你把脉好不好?”见她没有异议,将手放在了她脉搏上。
良久,宋清欢才收回手。
“阿蓝,你放心,我们会找到法子救你的。用不了多久,你就能从这瓮中出来了。”宋清欢看向阿蓝笑笑。
阿蓝眸子愈发晶亮,纯净得像不染纤尘的晴空。
宋清欢心有不忍,别了头,同妘璃一道出了房间。
“怎么样?”妘璃看向她。
宋清欢叹口气,“母妃,你说得对,她做药人的时间太久,体内全是毒素,如今全靠这一缸子毒药以毒攻毒吊着。”
“难道……她要一辈子待在那陶瓮中?”
宋清欢沉吟片刻,“阿殊从那山洞中带了不少毒药药材出来,我这两日仔细研究研究,说不定能找到救她的法子。”
妘璃点头,“辛苦你了。”
……
过了两日,宋清欢果然研究出了些成果,她让沉星请妘璃去阿蓝院中,自己也让流月带了东西往阿蓝院中走去。
到了那里,妘璃已经到了,见她过来,迎上前笑笑,眼中有期待,“阿绾可是研究出什么来了?”
宋清欢点头,“阿殊拿回来的那堆东西中,果然有不少好东西。”她举起手中一个瓶子,“这里头的药丸,与阿蓝体内毒药相生相克,只要每日服一颗,就只抑制她体内毒素的发作。只是……”
“只是……?”妘璃看着她,紧张重复。
“只是她身子常年浸毒,五脏六腑和身体机能早已损坏,这药,只能治标不治本。她……怕是没多少时日了。”
妘璃垂了眸,良久,才低低道,“罢了,这也是她的命,只希望她最后活在人世的这些时光,能开心就好。”
“好。”宋清欢点头,“我们进去吧。”
……
因为宋清欢的相助,阿蓝终于摆脱了那狭小逼仄的陶瓮。宋清欢让流月和沉星替她仔仔细细沐浴一番,又换上了干净的衣衫。只是她的手筋脚筋似乎很小的时候就被挑断,如今已是药石罔效,只能每日在床榻上躺着,即便如此,听沉星说,阿蓝仍然开心得像个小孩。
宋清欢派了妘歌在岛上打探阿蓝的身世,只是几日过去了,仍毫无进展,临都却又有消息传来。
这日,沈初寒从玄影院中回来,脸色似笼了一层寒冰。
“怎么了?”宋清欢眉头一皱,替他脱下外衫,忽想到什么,一急,“可是慕容濯……?”
“他暂时无事。”一顿,“是凉国传来了消息。”
邯郸城位于昭国偏北,离崇州直线距离比临都近,所以沈初寒在此,消息反而接收得更为迅速。
“什么消息?”
“凉国,主动求和。”沈初寒在桌旁坐下,眸光深邃。
宋清欢惊,“凉国主动求和?”如今慕容濯中毒昏迷不醒,昭国军队士气低迷,正是凉国一鼓作气的好时机,尹湛怎会选在这个时候求和?
“此事必然有诈。”宋清欢拧眉。
沈初寒点头,只眉头微皱,“只是,眼下情况,我们一旦拒绝,凉军势必大举进攻,崇州不保。”
“是啊。”宋清欢无奈附和,“凉国,怕是吃准了我们不能拒绝。”思忖片刻,“阿殊,你打算怎么办?”
“我已派人答应了凉国的求和请求。”
宋清欢“嗯”一声,眼底隐忧未退,她总觉得,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
几日后,凉国又有新的消息传来。
“什么?”玄影来报之时,宋清欢也在场,闻言一惊,直直盯着玄影,“消息是否可靠?”
玄影点头,“千真万确。”
原来,沈初寒答应凉国求和后,凉国方面为显诚意,决定派凉国宁乐长帝姬前往昭国和亲,和亲使团,由前段时间在昭凉之战中大显身手的凉国将领尧夙亲自率领,不日出发,前往昭国都城临都,压根不管昭国对外放出的昭帝“御驾亲征”往桐城的消息。
不过,这还不是最令宋清欢惊诧的,因为玄影还带来了个消息——
那凭空而起的凉国将领尧夙,极有可能是苏娆假扮。
宋清欢冷冷勾唇,眼底一抹讽刺。
尧夙——苏娆,看来,她还真不怕别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又或者说,她是故意为之?
苏娆这步棋,走得着实刁钻。
沈初寒挥手让玄影下去,玄影一走,两人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思忖良久,宋清欢抬眸,“阿殊,你回临都去吧。”
沈初寒看着她沉默。
宋清欢又道,“苏娆这步棋,分明是冲着我们而来。我看,她八成是对我们的去向起了疑心,想借机逼我们现身。如果她到临都后见不到你,我想,聚集在昭凉边境的凉军必会大举入侵。”
沈初寒抿唇,眸色有些阴沉难辨。
宋清欢知他不愿,可眼下,唯有他回临都,方能解了这死局。
只是,这件事中,她还有一事不解。
尹湛性情凉薄,唯独对尹卿容尚有几分真情,他明知沈初寒不喜他也不喜尹卿容,怎还会同意让尹卿容来凉国和亲?更何况,还是由他的皇后亲自率领使团。
这其中,苏娆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阿殊……”见沈初寒面露不悦,宋清欢走到他身后,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你放心,几位长老已经开始准备圣女大选之事了,我不会在岛上待太久。”
沈初寒握住她纤细的手腕。
他不想走,然而,眼下局势,由不得他说不。虽然他内心并不在乎输了这场仗,可他知道宋清欢在乎,战争一起,势必生灵涂炭,她虽瞧着性子淡漠,内心却仍是柔软。沈初寒不想让她有任何负罪感。
更何况,对方是苏娆,他们又怎会甘心她的奸计得逞?
良久,终于沉沉叹口气,应了个“好”字。
宋清欢一喜,低垂了头,看着他的眸子,“阿殊,你这是答应了?”
沈初寒无奈,“我若不答应,你会罢休吗?”
“不会。”宋清欢答得很干脆。
沈初寒握住她的手,“我将玄影留下来。”
宋清欢本想拒绝,但瞧见沈初寒的眼神,还是应了下来。留下玄影,就当是让沈初寒安心了。
“只是……”沈初寒忽又沉沉开口,双手抚上她隆起的腹部,“这一次,我怕是不能陪在你身边了。”宋清欢如今已快九个月的身孕了,随时有可能临产。他这一走,势必没法再陪宋清欢分娩。
宋清欢笑笑,“这里有母妃和流月沉星,不用担心我。”
沈初寒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可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声无声叹息,在她耳后落下一吻,声音低哑,“阿绾,这是最后一次。”
……
沈初寒要离开的消息,宋清欢还是派人同几位长老知会了一声,只要妘璃和宋清欢暂时不走,嬴彻他们自然没有异议,甚至,还暗自有所庆幸。毕竟,有沈初寒这么尊大佛在这里,他们受到的压力,也大得多。
也正因如此,嬴彻他们决定让姚扶桑护送沈初寒一程。
玄影按沈初寒所说的,留了下来保护宋清欢,同时也能保持与云倾大陆通讯的畅通。但与沈初寒一同离开的,还有一人,君熙。
让君熙离开,是宋清欢的想法。
君熙来玉衡岛,本是为了宋暄而来。如今宋清欢灵力解封,又从母妃那里学会了复活之法,只要她回了临都,就能立即复活宋暄。
玉衡岛上如今局势不稳,君熙是外族人,留在岛上处境并不乐观。更何况,君熙跟着回去,忧忧那边,也多一个人照料。苏娆要去临都,自然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才好。
君熙虽担心宋清欢的安危,但权衡之下,还是答应了宋清欢的安排。
这日,天色刚亮,绾府众人便出了府,去往海边送别沈初寒和君熙。
要说的话要诉的衷肠,前一晚两人已秉烛夜谈整晚,如今众人都在,还有姚扶桑在一旁意味不明地看着,两人并未多说什么,只紧紧拥抱了片刻。
沈初寒在她耳边低低一语,松开了抱紧她的手。
宋清欢同君熙也道了别,目送两人上了船。待两人站稳,姚扶桑施展灵力,船身很快飘远,不一会,便消失在薄薄雾气中。
宋清欢怅然若失地收回目光,看向妘璃笑笑,“母妃,回府吧。”
方才沈初寒说,“这是最后一次了。”那日,他也说过同样的话。
宋清欢懂。
他说,这是最后一次,她与他分开。从今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会离她而去。只是宋清欢没想到,这一次分别,比她想象中,要长得多。
*
姞崧自那日后再未出现,仿佛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清欢隐约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
姞崧在幽冥森林中藏匿了那么多年,直到最近才出来,势必做了万全准备,不可能受到些挫折便偃旗息鼓。难道……他还在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姞崧不出来,几位长老又是庆幸又是不安,依旧派人暗中调查他的下落不提。只是,圣女大选到底还是被提上了日程。
因为雪莲被毁,真相揭露,自然不能再采用从前选圣女的法子。既然圣女当选者必为族中灵力最强之人,所以几位长老商量后决定,圣女大选的方式改为灵力比拼,地点由圣殿改为灵宫前的沙滩。如此一来,族人便能隔着海湾观战监督,也算是间接安族人的心了。
这个法子严格来说,对宋清欢并不友好。她如今有孕在身,虽灵力强大,但或多或少有影响。不过宋清欢对圣女之位本就不感冒,如此一来,反倒替她省了事。既然是比拼灵力,她便有了自主权。
圣女大选的时间,定在十日后。
只要这十天内不出什么乱子,十日后,新的圣女决出,宋清欢便能离开玉衡岛了。
这日,午睡过后,宋清欢去看阿蓝。
沈初寒走后,她情绪低落,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已经好几日没来过阿蓝院里了,不过每日都有派流月沉星过来查看情况,也有让妘璃好生照看着,除了每日让阿蓝服药之外,也会定时给她的脸上膏药。
阿蓝虽然做了许久的药人,但毕竟是姑娘家,没有哪个姑娘家,对自己的容貌是不在乎的。宋清欢凭着穿越前模糊的记忆,画了张轮椅的制造图纸,让玄影照做出来,给阿蓝用,如此一来,她也能偶尔去院中晒晒太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听流月说,阿蓝如今性子开朗了不少,脸上伤口也有好转的迹象,而且对宋清欢替她做的轮椅爱不释手,府里流月沉星和妘璃几个,一有空便会去阿蓝院中找她。
只可惜阿蓝的嗓子是彻底毁了,手筋脚筋也没法再恢复,与人交流到底有些困难。不过阿蓝生性乐观,即便困难重重,脸上也经常挂着笑。
听流月说得绘声绘色,宋清欢笑笑,“你很喜欢她。”
流月点头,叹口气,“她也怪可怜的。要是我处在她那样的境遇,我怕是没有勇气继续活下去,我很敬佩她。”
宋清欢抿了抿唇,看着出现在前头的阿蓝院子,走了进去。
阿蓝正好被妘璃推了出来,在院中晒太阳,听得动静望来,见是宋清欢,眼中闪烁着欣喜的色泽。
她换了身素锦衣裙,头发挽成沉静的垂柳髻,脸上情况果然好了不少,脓疮伤疤的痕迹已很浅很浅,远远望去,还以为是哪户寻常人家的姑娘。
走得近了,见阿蓝笑容愈发灿烂,颊边两个小小的梨涡,眼眸弯成月牙状,眸底闪烁着墨蓝色光泽,乖巧娴静的模样。
宋清欢有孕在身,便叫妘璃搬了张椅子出来,在阿蓝身边坐下,微笑着开口道,“阿蓝,这几日感觉怎么样?”
阿蓝点了点头,笑容清浅。
“我这几日不得空,也没来看你,不过见你如今模样,也算放心不少。”宋清欢微笑着注视着她。
阿蓝忙摇了摇头,似乎在示意她不用放在心上。
看着她如此乖巧的模样,宋清欢心中泛上一丝酸涩。扶澜族就这么多人,怎么会查不到任何关于阿蓝身世的消息呢?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从阿蓝这里下手,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来。微微一顿,看向阿蓝道,“阿蓝,你有任何关于幽冥森林前的记忆吗?”
阿蓝眸子黯了黯,摇头。
宋清欢想了想,又道,“那……你是几岁去到幽冥森林的,还记得吗?”
阿蓝再次摇头。
宋清欢皱眉,“这么说,你从有记忆起,就生活在幽冥森林里?”
阿蓝黯然点头。
宋清欢又问,“那个山洞的主人,你见过吧?”
阿蓝眼中浮现一抹恐惧,半晌,才颤抖着点了点头。
宋清欢心知唤起了她不好的回忆,有些抱歉,但为了查出阿蓝的身份,也只能先委屈她了。伸手握住阿蓝的手,柔声道,“他……是个男人?”
阿蓝点头。
“好,不要怕,阿蓝,你告诉我,他有多大?三十出头你点三下头,四十点四下,五十点五下。”阿蓝瞧着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既然她从记事起便在幽冥森林里,那么,圈养她的人在这三个年龄段的可能性最大。
阿蓝想了想,缓缓点了五下。
五十出头?
宋清欢陷入沉思,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幽冥森林里养个药人,到底想做什么?尚未想出任何头绪,突然听到院门被人推开,玄影走了进来,走到她面前一礼,“殿下,嬴公子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