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司马佳开始还没有意识到严重性,以为是官吏搞错了,“你好好看看卷票,就是我本人,不会有错的。”
“知道是你本人,”官吏道,“你跟我来吧。”
“可是,我该进去考试……”司马佳还不想走,却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兵勇来,在他身后一推,凶狠地说:“走!”
司马佳这才觉得大事不妙,不得不跟着官吏离开,到了一间厢房里。官吏让他坐着等,便离开了,凶神恶煞的兵勇守在他的旁边,不明就里的司马佳冷汗直流,坐在椅子上的身体不停发抖。
不多时,官吏回来了,并带进一个人来,照样也说:“坐着等吧。”司马佳抬头一看,那人正是马文博。
“文博兄!”司马佳像是看到了救星,一下子站起来,道,“文博兄,你可知我们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
马文博摇了摇头,但表情却是凝重的,好像猜到了什么,却不愿说。
“文博兄,我们不会真的不能考试了吧?”司马佳最担心的不是别的,正是这个。如果今年考不成,下次就要再等三年。
“子善,不会的,”马智道,“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一人担着,一定不能害了你!”
司马佳正要再说话,厢房的门打开,有位魁梧的中年男子踏进了门槛。那男子长须及胸,穿着一品紫色文官官服,戴着官帽,神情庄严,步履稳重。司马佳虽不认识他是谁,但看这是名官员,便恭恭敬敬作了一揖。身边的马智却是大惊,呼道:“韩大人!”
原来这就是韩大人?司马佳这才醒悟。只见韩英不慌不忙,坐到官帽椅上,开口道:“你们就是本官的两个同乡了?”
看来韩府的管家,的确将他们两个的名帖带到了。司马佳躬身道:“学生是沅村人。”
马智比他聪明些,没有自报家门,而是直接问:“大人,今天是考试的大日子,为何将我们带到这里?”
“你们的礼,本官看到了,”韩英道,“就放在贡院门外,等会儿你们走时,自己带走吧。”
“那只是一些薄礼,学生们没有别的意思……”马智还想以巧舌取胜,无奈没有用处。
“今年是本官首任主考官,”韩英的脸色阴沉下来,“为了避嫌,特地闭门谢客,而你们却挖空心思,想要贿赂讨好本官,读书人怎可如此投机取巧?就算你们是本官同乡,也不能饶过!”
韩英的手敲在椅子把手上:“会试关乎国家根本,本官不得不杀一儆百,你们二人的举人功名,本官给你们留着,但从此不得再进贡院,永生不得参加会试;你们回乡后,也不得被授予官职,只望你们好好读书务农,想想清楚,什么叫儒者的气节,再看清本官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完了这些话,司马佳浑身像是被雷劈了一通,僵立原地,说不出话来。马智则立时跪下,匍匐在地,两股战战,涕泪横流,哭道:“学生已知道错了!学生只想与同乡的大人来往,并没有贿赂的意思!现在学生已经知道大人是怎样清白官员!都怪我们这等俗人污了大人的眼,还拖累了大人的名声!学生受怎样责罚都罪有应得,只是此事从头到尾都与子善贤弟无关,是学生强拖子善作陪!学生愿回乡侍弄田地,此生不再做仕途梦想,但请大人明鉴,让子善留下考试,莫要错过了贤才啊!”
“这些话,你要是早些想到,也不会有今天。”韩英没有半丝怜悯,扶着椅子站起身来,大步走了出去。
“阿爸,爹呢?”客栈房间里,司马清正问虺圆满。
“你爹考试去了,得考三天呢。”虺圆满笑眯眯地答道。
“什么是考试?”
“考试就是写好多好多字。”
“爹在家也写好多字。”
“考试要到贡院写,还比谁写得好,写得好的就给官儿做。”
“官儿!我知道!”司马清道,“街上坐轿子的,戴大帽子的就是官!”
“好儿子,真聪明!”虺圆满觉得自己教得非常好。
房间的门被敲响,虺圆满走去开门。门一开,却见司马佳站在门口。
“子善?你不是考试去了吗,怎么回……”
话没说完,司马佳便向前扑到虺圆满怀里,虺圆满赶快接住。“怎么了怎么了?你是受伤了还是怎的?说话呀!”虺圆满开始摸索司马佳的身上,看有没有伤口。
“这位兄弟……”马智站在门外,犹豫着开口。
虺圆满看到马智,一眼便认出来了:“你是马公子?”
马智与虺圆满合力,将司马佳抬到床上,往他背后塞了个枕头,让他靠坐着。
“请问阁下贵姓高名?”马智问道。
“我?我叫虺圆满,”虺圆满一指司马清,“那是尿葫芦……不对,司马清。”
马智看着司马清,若有所思地愣了一下,便对着虺圆满道:“虺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虺圆满点点头,对司马清道:“尿葫芦,守着你爹!”
司马清“嗯!”了一声,小胳膊小腿并用,爬上床坐到司马佳身边。
马智与虺圆满走到窗前,将刚才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原来韩英走后,官吏就令他二人离开,马智不得已,从地上站起,去拉司马佳,却看见司马佳眼神涣散,意识恍惚,当时便心说“不妙”,连唤了几声没有回应,官吏又催得紧,只得架着司马佳离开贡院,一步一步地往客栈行来。好在马智来过客栈,知道司马佳住在哪儿,还让店小二帮忙,这才能将司马佳带回房间。
虺圆满听了马智说的,也很诧异,道:“你是说,他从此不能考试,不能当官儿了?可是他最想的就是当官啊!他天天读书,就是为了考试,为了做官儿啊。”
虺圆满说的,马智何尝不知,对于儒生的追求,他其实更加感同身受,所以就更加悲痛不已:“此事全都是我一人的责任,子善是被我连累了!现在落到这般田地,我不知要如何谢罪才好!”
虺圆满见马智说着说着,连脸都扭曲了,赶忙道:“算了算了,你在这儿伤心也抵不上什么用。这样吧,你帮我照看一下他,我出去一趟。”
虺圆满转身欲走,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叫:“尿葫芦!”
“哎,阿爸!”尿葫芦跳下床,跑到虺圆满身边。虺圆满蹲下,在尿葫芦耳边小声说:“你看着那叔叔,别让他碰你爹,知道了不?”
“知道了!”
司马清答得响亮,虺圆满很满意,摸摸儿子的头,说:“去吧。”自己则走出了房门。
马智不知道虺圆满上哪去,看着眼前这个活蹦乱跳的,眼睛像极了司马佳的小孩子,他也有些茫然。但对司马佳的愧疚之情压倒了其他的思绪,看着司马佳两眼大睁,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的出神模样,马智心口一疼,从桌上拿了个茶碗,倒了一点凉茶水进去,以手指蘸那茶水,抹在司马佳的两边太阳穴上。
“别动!”司马清爬上了床,护在司马佳身前,张开双臂,面对马智,“不许碰我爹!”
“你叫他爹?”马智看着司马清的一双大眼睛,心中充满了疑虑。
“是啊!”司马清挺胸抬头。
“那你娘是谁?”马智明明记得司马佳并未娶妻。
“什么娘?”司马清从小被养在家中,也没跟外人玩过,成天只看见司马家里的四个人,竟不知娘是何物。
马智也一时语塞,越过司马清的小肩膀,他看到司马佳的眼珠动了动,想是终于醒转过来,忙叫道:“子善!”司马清也趴到司马佳身上喊:“爹!”
司马佳从混沌的意识中回到现实,看见自己竟身在客栈,也能记起一些马智架着自己回来的情景,再追回之前的记忆,仍然不敢相信。
“文博兄,”司马佳缓缓张开口,声音莫名地虚弱,“我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
这句话旁人也许听不明白,但马智一听便懂:从开蒙以来,司马佳的人生里就只有读书、考试、做官这几个目标而已,一旦失去了达成目标的可能,他的确会骤然迷失,不知所措。
“都是我害的你,子善,”马智道,“我立刻开始为你奔走,不能让你就这么被我连累了。”
司马佳痛苦地摇摇头,显然很明白马智的力量是多么有限,一手将司马清揽到怀中,抱着儿子来寻找力量,问道:“虺圆满呢?”
马智听见司马佳找虺圆满,本来便不好看的脸色又僵了僵,道:“他出去了,没说去干什么。”
司马佳听了,便低头不语。马智见司马佳面露憔悴,鬓发又掉下一缕,于心不忍,不禁伸手,想去给他将鬓发拨回耳后,冷不丁地,手上却被一拍。
“不许碰我爹!”本来该在司马佳怀中的小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掉过头来,扬着小下巴霸道地道。
“清儿,不许无礼!”司马佳一把抓住了儿子的小手,还得给马智赔不是,“对不住,小孩子,没教好。”
“是阿爸说的!阿爸不让叔叔碰爹的!”司马清有理得很,大声说出来。
“你阿爸和你一样,没教好!”司马佳虽提不起什么力气,也要认真训斥儿子。
马智在旁,竟越发没意思,站起来告辞道:“我这就去看看,有没有门路可走,就算求遍京城,也不能就此废了子善的前途。”
司马佳也不是一点不怨马智,此刻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道:“那我送文博兄。”
“不,你不用下床了,”马智道,“我明日再来。”
眼看着马智走了,司马佳松下一口气,对儿子说:“清儿,爹太累了,要躺一会儿,你不要跟爹说话,好不好?”
司马清听话地点头,司马佳便软绵绵地躺平,一合上双眼,韩英肃穆的脸、马智失落的脸、官吏鄙夷的脸、舅母嘲弄的脸……就一张一张地,轮流出现;而睁开眼,亦管不住自己的思绪,几番自悔,几番崩溃,几番怨愤……但身体却一动不动,压根不愿接受这残酷的事实,只想倒头睡去一觉不醒。
“阿爸……”耳畔司马清的奶声奶气响起,该是在叫虺圆满,但是司马佳并未听见门开的声音。
“嘘……”虺圆满示意儿子小声,“你爹睡了?”
司马佳坐起来:“我没睡,你怎么又没走门?”
“我偷了个东西,不敢走大门!”虺圆满说着,脸上又是笑,又是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