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方依照那无名黑影的指引,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行走了两三个时辰,一直走到天sè蒙蒙发亮,才察觉到周遭的参天古树已然稀少。周方这才知道他已走出深林,那黑影所言果然非虚。
他在深林中转悠了七八rì,如今总算逃出生天,如今想来,他才觉得后怕。这密林中不辨天rì,不知方向,若不是有高人指点,只怕他会死在此地。这几rì他虽未曾遇见毒蛇猛兽,怕只是未曾入密林深处。
又走了约两个时辰,快至正午时分,他才在灌草丛中发现刀耕火种的痕迹和一条仅供单人通行的小径,想来必是附近的农户在此耕作。周方心中不禁大喜,见了人烟就可逃出生天。
只是周方一心想走出深林,未曾留意到,他已经连续行走五六个时辰,滴水未沾,此时早当是jīng疲力竭。可如今他仍健步如飞,毫不见半点疲态,仍然是jīng力充沛。若此时他细心思量,便会察觉出那黑影所赠的金丸的不凡。
周方沿着小径行走了半个时辰左右,才发现一处村庄。这村子大约有七八间零落的木屋,这几间木屋门前皆挂着数把柴刀,屋前用荆棘扎起篱笆做院落,几个妇人在一个稍大的木屋前的庭院中拾捡不知名的野果,还有几个四五岁的小孩在玩耍。那些妇人看到这少年也不觉得奇怪,只是看到这少年衣衫褴褛,纷纷抿嘴轻笑起来。
周方低头瞧了瞧自己,只见身上的绸缎衫已经破烂不堪,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瞧见贴身的白sè汗衣,长衫下摆已经给撕掉了大半,遮不住白玉般的小腿。裸露的肌肤上青红交加,应是碰撞留下的淤青红肿,他脚上价值不菲的青sè八宝靴已有一只开裂,露出脚趾来。
他这副模样十足狼狈,就如同那街上乞讨的叫花子一般。周方自幼家教甚严,即使周氏夫妇对他十分宠爱,但并不溺纵,因此平rì里周方着装甚是得体,就连耳边的垂髫也打理得十分整洁。只是如今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连面容也瞧不清楚。
周方听得几位妇人的轻笑,察觉到自己仪态不整,不禁露出讪讪的神sè。他连忙整理一番身上的衣服,收拢乱发,从水沟里掬了把清水洁面,这才走上前问道:“几位夫人,小可这厢有礼。敢问此地是何处?附近有何州县?”说罢作了一个揖。
几位妇人见他说得斯文,相互间对视一番后纷纷笑了起来,这番反应直弄得周方一头雾水,不知何处欠失了妥当,他面红耳赤地站在几位妇人面前,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那几位妇人见他不知所措,这才察觉眼前少年面薄,就齐齐止住笑声,不再捉弄与他。一位妇人站出来道:“我等小门小户,怎敢称夫人?小公子称妾身王冯氏即可,这里是五涧村,靠近秦州边境。”
周方见这妇人对答得体,不似一般山野村妇,心里暗自称奇。
王冯氏接着说道:“小公子从何而来?不知为何路过鄙村?”
“在下姓周,是随州人士,随父母躲避战乱。半途上迷了路,今rì才穿过一片树林,来到贵地。不知这里距秦州有多久路程?”
“小周公子,这里距离秦州约五六rì的脚程,只是都是山路,甚为难走。小周公子要去那秦州,何不等明rì,我等夫君入山采药,要待明rì运出山。小周公子正好和我等夫君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各位可知,鲁威国发兵攻打我朝,如今也不知到了何处,外面的世道不大太平。”周方见这地方偏僻,好心提醒道。
“鲁威?我朝?”余下几位妇人互望了一眼,纷纷摇起头来,她们都不明白周方所说的是什么。
“……”周方顿时目瞪口呆。
“小周公子说得是尚越朝?我等皆是山村野人,并不了解外面世事。我等夫君每月出山一次,偶尔才得知外面的一星半点。”王冯氏道。“小周公子你有所不知,本地非常偏僻,我等几家先祖为避战乱,才举家迁入此谷,如今已有五百余年,早于外界再无联系。说来不怕你笑话,小周公子你是最近几十年来,到本村的第一个外人。”
“此地只有这七八户人家?”周方奇道。
“也不尽是,七八里外还有几十户,这个谷里共有八百余户。平rì里住得较为分散,不常来往。只有在出谷的时候,大家来往才频繁一些。”
周方听罢,这才知道这偏僻山野竟然是书中所说的世外桃源之地,所居之人皆是隐士,心里暗自称奇。他如今不识外出的路,只能在此停歇一宿,待明rì再赶路。一想如此,他便躬身称谢道:“如此也好,恕在下打扰了。”
几位妇人听了,又抿嘴轻笑起来。那正在玩耍的几位孩童,纷纷不解地望向那几位妇人,都奇怪她们为何发笑,只一会儿又自顾自地玩耍去了。
王冯氏把周方领进屋,给他找了一身整洁的麻布衣服。衣服是她相公的,穿到周方身上有些宽大,空荡荡显得很滑稽。周方换好衣服,又将身上好好的收拾了一番,这才出来与众位妇人说话。
从她们的说话中,周方这才得知,此地三面被密林包围,只有一面毗邻群山,这是出谷的唯一通道。至于那三面的密林,村民都不敢过于深入其中,也不见过有人穿过那片密林。众人得知周方是从外界误入深林,又穿行了出来,好奇之下,纷纷追问经过。周方也是一头雾水,只好把一番经历详细说了一遍,只是他隐瞒了遇到山灵jīng怪的事情。
这帮妇人听了后,连声感叹这小周公子运道好,否则定会葬身于猛兽口中。
待到太阳将要下山时,众妇人这才停了劳作,各自散去。
明月初上之时,一行男才赶回了家,这几家纷纷点起烛火,自去忙碌。
王家家主是个粗莽汉子,他虎背熊腰,肤sè古铜,披头散发,也不打理,双颊如同刀削一般,腮下的胡须如钢针般直立,一双黑眸不时发出摄人的jīng光。他手里还挽着把三尺长的陌刀,在月下散发清冷的寒光。
周方心惊胆颤,他静静呆立在一旁不敢出声.半晌后见这王姓汉子也无动静,这才上前一步作揖道:“这位好汉,在下在山林中迷路,今天幸得贤伉俪收留,如此大恩今无以为报,他rì……”
王姓汉子挺直腰杆,大手一挥道:“小周公子不必多礼,今rì你投宿我家,也算是缘分,不必太拘泥。公子放心住下,明rì便随我等出山去,寻你家人。”那王冯氏已经将缘由讲于他听了。
“如此便好,在下……那我就不客气了。”
“只是我尚有一事,还需小周公子你应下来!”那汉子脸sè一正,严肃地说道。
“还请说来听听,只要是力所能及,我自可答应你。”周方听了,又仔细想了想,这才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那王姓汉子微微皱眉,这少年话中留有余地,看来颇有心机。他心中不满,面上不动声sè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公子出去之后,还望切勿说起谷中之事。我等皆为躲避战乱,才遁入这谷中,平rì里除了去外界置办些柴米油盐,就再不和外界来往。我们这些粗野山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不愿再被外人打扰。”
周方一听如此,这才放下心来,他连声应道:“原来是这事,我答应你,必不将山谷之事泄漏给外界。”
“哈哈,如此好。公子,吃饭吧,然后早点安歇,明rì还有很多路要赶。”
当下这家三人和周方坐下用饭,山村中虽然简陋,但是野味颇多,那妇人也是心灵手巧之辈,把几个普通的菜做的sè香俱全。一碟不知名的野菜、一碗炖兔肉、一盘黄羊腿,还有一钵蘑菇汤,直吃得周方酣畅淋漓。饭后他讪讪道:“我已经有一天没有吃饭了,这饭菜又那么美味可口,我忍不住就……”
那王姓汉子和王冯氏笑了笑,也不为意。
第二天,周方早早就被叫醒,他和王姓汉子随意对付了点吃食,就与十几个汉子带上几个硕大的行囊袋上路,想来那些行囊里装的是妇人们早就拾捡好的药材。
周方这一路越走越是心惊,山路不但偏僻难走,还要穿过好几个山洞。其中有两个山洞弯弯曲曲,交叉分错,若是不熟悉路况,定会困死在那山洞之中。甚至还有个山洞的出口在百丈瀑布后面的绝壁上。
就这般行走了三rì,周方已经有些头昏脑胀,他已记不得前一天走过的路。那些汉子见了他这副模样,都暗自松了一口气,之前他们有意加快脚程,就是让这个少年郎忙于赶路而无暇于记忆。
又过了数rì,待他们走出一个偏僻的山洞,那王姓汉子便拿出一个木牌,在洞口处念念有词,其他人见了,纷纷催促周方继续赶路,周方心知他们这是借故支开自己,只得跟随着众人上路。半个时辰后,那王姓汉子就追上了一干人,他和其他人商议了一番,就对周方说道:
“小周公子,我等就送你到这里,就在此处别过。你沿着这条小道往前走,翻过两座山头,就可以看见官道了。然后你沿着官道往南,大约半rì就可以见到秦州城了。”
说罢,也不待周方的反应,就自顾自地和其他汉子往另一方向去了。
周方沿着王姓汉子所指方向望去,只见一座大山横在前面,有条羊肠小路从山脚蜿蜒至半山腰,就被云雾遮住。他转过头来,想问个仔细,见那群人已经走远,他只能大声道谢,便朝那汉子所指方向走去。
待他翻到那山峰向对面望去,只觉得对面豁然开朗,所望之处一览无遗,再无山峰遮眼。他知道如今走出群山,来到平地,秦州城想来也不会太远了。
等他踏上官道,便心中生出jǐng惕,只见官道旁尽是丢弃的兵械器具。他这才记起外界的不太平,只能将心中的激动强自压制,暗中提高jǐng惕。
他随手捡起一把钢刀,掂量了分量,又挽了几个刀花,觉得还算趁手,便持刀往南走去。
只是他一路走来,越走越是心惊,这官道沿途边丢弃的兵械越来越多,大多都沾着斑斑血迹,那血已经干涸发黑。奇怪的是,这一路上他并未遇见一个人,就是连一具尸首也不曾遇见。
事出反常必有妖,周方不禁放慢了脚步,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他不敢在官道上光明正大行走,而是在路旁齐人深的草丛中潜行。
到了黄昏,他终于赶到了秦州城下,此时天sè已暗,城头上的景sè已看得不大清楚,只依稀可见吊桥处有处七八尺高的“土丘”,也不知道是收集的军械还是粮草堆积所致。周方环顾四周,确定再无其他后才悄悄往城门边摸去。
只是他越往前摸去,刺鼻的血腥味越浓,待到离吊桥七八米时,那冲天的血腥气直yù把少年熏得不能呼吸。此时他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这时少年已经顾不得是否会被他人发现,他赶忙把手中的火把点燃,就着火光往前一看,这一看不要紧,直把他吓到魂飞魄散。
那堆积着的不是他物,竟然是颗颗人头。映入周方眼帘的正是一颗怒目圆睁的头颅,表情狰狞,钢牙紧咬,一道血肉外翻的刀疤从右眼底划至上颚,右边脸庞血肉耷拉下小半,清楚可见里面颧骨,这头颅上还有道道鲜血流淌下。
周方顺着血流的方向向上看去,又是一颗头颅,这颗头颅表情甚是安详,面部也无伤痕,只是满头都浸满了鲜血,在火光倒映下发出森森寒意。
周方如遇电击,连连往后倒退,直退到再看不见那头颅堆才停住脚步。他此时已然明白,那堆积如山的竟是颗颗头颅。
他只觉得胸中有股浊气急速上升,一瞬间便冲到喉咙口。周方忍耐不住,张开口来,就有一股激流喷shè而出。
此时周方已经全身发软,双脚已然不能站立,只能倒在地上蜷缩着身子,口里还不断地呕吐出秽物,那秽物从嘴角边流出,流淌得满身都是,而周方已顾不上擦拭,只想吐个痛快,把胸中的郁结气闷和心中的惊慌恐惧都一吐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