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chūn至。
这一年,大唐皇帝驾崩。太子李仲坚即位,改元称帝,改年号为大业,是为大业元年。
大唐皇帝驾崩对岭南没什么影响,岭南自古为百越之地,即使过了数百年也未必归心。何况如今这里出了个大唐唯一的异姓王,越王宋缺。
所以岭南百姓往往只知越王而不知皇帝,岭南三十万雄狮也只认越王虎符而不不识天子玉玺。
大业元年一月,岭南,滇州。
阳城城南的一座小宅子西厢院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正托着腮帮看一个仈jiǔ岁的小孩儿练拳。
“小弟,你这打的是什么拳啊,软绵绵的,没一点劲道,打得过别人吗?”小丫鬟嘟着粉嫩嫩的小嘴嘀咕道。
“这叫太极拳,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武夫一趟拳打完,边擦汗边回应道。
小弟是这个名叫小草的丫头对自己的称呼,武夫对此也很无奈,身体里藏着一个而立之年的大叔级灵魂,却被一个十二三岁的小萝莉叫做小弟弟,武夫经过数百次纠正终于让她去了个“弟”字,由小弟弟变成了小弟。
“哼哼,说的自己跟高手似的。”小丫鬟很不屑。
武夫站到了一个石凳子上,比小丫鬟高出了半个头,伸出双手,把小丫鬟的脸拉成了一个大饼,“你整天很闲吗?是不是又偷懒?”
小丫头叽里呱啦的叫了起来,瞪着两个大眼睛,气呼呼地道:“才不是呢?我就是被安排来照顾你的。”
小丫鬟揉着两个小脸蛋儿,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数落道:“还有啊,你下次不要乱跑,还一跑就是一天,害我跑断了腿。”
“好了,我知道了。”武夫摆了摆手,“你真啰嗦。”
“哼。”小丫头昂了昂头,“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武夫坐了下来,仰头望着天空发呆,颇有点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的意味。
小丫鬟又哼哼了两声,见武夫没搭理他,走了过来,学着他的样子看了会儿天,没看出什么来,又哼哼了两声。
武夫嘴角抽了抽,“我看你不应该叫小草,应该叫小猪才对。”
小丫鬟那双水灵灵的眸子里泛过一抹迷糊,“为什么啊?”
“除了小猪,还有谁整天哼哼啊?”
“好啊,小弟,你敢骂我?”小丫鬟终于反应了过来,两只小手往腰间一插,对武夫怒目而视。
“没有,没有。”武夫看小丫鬟要发火,连忙摆了摆手,“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嘿嘿,你大人有大量……。”
“哼哼……”小丫鬟抽了抽小巧jīng致的鼻子,“算你识相……”
武夫抹了把汗,心道孔老二诚不欺我啊,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哎,小弟,你和这新来的主人家到底什么关系啊?”小丫鬟认真打量了一下武夫,“说你是少爷吧,那主人家也没来看过你一下,还住在这西厢。说你不是少爷吧,还要我这苦命的小丫鬟来伺候你。唉……”
小丫鬟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武夫不由得想笑,逗她道:“你觉得呢?”
小丫鬟凑近了武夫,绕着他转了一圈,直视着武夫的眼睛道:“我说,你不会是私生子吧?”
武夫彻底被这丫头强大的想象力打败了,伸出手指弹了她一个脑瓜镚儿。
“很痛的唉!”小丫鬟跳了起来,捂着额头大声哼哼。
“我也不知道。”武夫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受了伤,什么都不记得了。”
“唉,可怜的孩子。”小丫鬟又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
武夫太阳穴的青筋跳了跳,抽了抽嘴角,终于平静了下来。“哎,小丫头,你刚才说,这家的主人家是新来的?”
“嗯,是啊。没来几天,应该是外乡的,一掷千金置办了这份家业,还把我们这些丫鬟都给留了下来。”
“哦。”武夫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哎,小弟,你为什么叫武夫啊?你姓武吗?”
“不为什么。”武夫看了看这个迷糊的小丫鬟,“那你为什么叫小草啊?”
“我也不知道。”小丫鬟嘟了嘟嘴,又哼哼了两声,听说是这家的前主人给取的。”
“那你爹娘呢?”
小丫头忽然红了眼,“我没见过爹娘,我从小就在这里了。”
武夫的眼神变得柔和许多,但那不是怜悯,他知道这个世上谁都没有这个资格去怜悯任何人。
“你恨他们吗?”
“不恨。”小丫头咬着嘴唇,“我在这里过的很好啊,有吃有穿,还有月钱拿。”她犹豫了一下,“就是有时候会想他们,每次小草被别人欺负,我就躲到被窝里,想爹爹,也想娘。”
小草的眸子终于管不住珠子一般的泪,哗哗而下。小丫头抹了一把泪,倔强的冲着武夫露出一抹足以让他感到自惭形秽的纯净的笑容,哽咽道,“这家新来的女主人待下人很好的,月钱也涨了。小草……小草已经攒了三两半银子了,将来……将来,小草要把自己赎出去,凑一份嫁妆,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武夫看着小丫头,为她擦了擦泪,“是啊,将来……”
原来真的还有人相信将来,就像是触摸到了武夫心头的那一抹柔软,让他想到了他的女儿,他摸了摸小丫头的头发,柔声道:“小草不哭……”
小草,不哭。
小草命贱,连老天爷都不收,所以任人践踏也能够活下来,但是以后,将来……再没人敢欺负你。
武夫吸了口气,“以后,跟着我吧。”
小丫头红着眼,吸了吸鼻子,看着武夫。
武夫看着这个相信将来的小丫头,“将来,我来为你办一份嫁妆。”
小草哼哼了两声。
武夫捏了捏她的小鼻子,童心大发的冲她做了个鬼脸。
小丫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阳光灿烂,chūn暖花开。
“将来啊……”
“你会有一个很爱你的丈夫……”
“将来,你还会生一堆孩子……”
“小猪?你本来就是一只小猪,还会有一堆小猪崽儿,哈哈……”
“叫你什么?当然是叫娘了……”
“我?叫我舅舅吧……”
舅舅啊……
武夫的眸子闪过一抹恍惚,将来……
…………………………
天光大亮,枯木吐了新芽。
武夫照例打了一趟拳,叫上小丫鬟,便出了院门。
城南,靠近湄水河的地方有着一棵大榕树。以前总有孩子在这里戏耍,攀枝登高,有的时候还不忘给槐树施点肥料。一大群孩子脱了裤子,举着小**比谁尿得高,谁尿得远。
也有在这里下棋的老人,一盘棋能静坐一个下午。而他们见到此幕,总要笑骂两句猴孩子。可能,是想起了他们那早已脱了线的童年。
还是那棵榕树。围着一群孩子。
这群孩子的正zhōng yāng是一个仈jiǔ岁的小男孩儿,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
“你胡说呢吧,石头缝里怎么可能蹦出只猴子?”
“就是,人是人他妈生的,猴子也应该是猴子他妈生的才对……”
“别吵别吵,你不听去一边去……”
人群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阵哗然。
“那猴子真厉害……”
“你说那什么葡萄祖师不更厉害了?”
“是菩提,菩提祖师……”
又过了一会儿,只听人群里传出一个老气横秋的声音,“yù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然后人群里的那个小男孩儿拍了拍屁股站了起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本少爷要吃饭去了。”
“还早呢,再说会儿吧……”
“就是啊,那猴子回那水帘洞了吗?”
“他真能长生不死啊?”
那小男孩儿不胜其扰,开口道:“下午继续,总得吃饭吧。”
一群孩子终于不情不愿的散了。
回家路上,小丫鬟牵着小男孩儿的手,一脸崇拜表情的道:“小弟,你真厉害。你说,世上真有一只这样的猴子吗?”
“不知道。”武夫耸了耸肩,“我听别人讲的。”
“哦……”
下午吃过饭,武夫带着小丫鬟悠悠而来。那一群孩子早就在这候着了,并且还搬了两块大石头。
武夫看了看榕树底下,两位老者早占了地方,摆了局棋,杀伐开来。而在距两位老者不远的地方,蹲着一个上午没见过的很壮实的孩子,流着两行鼻涕,正在专心致志的看蚂蚁。
武夫也不矫情,拉着小丫鬟便坐到了那两块大石头上,继续讲起了那只逆天的猴子的故事。
随着闯龙宫、闹地府,故事到了高cháo,孩子们不时发出惊呼,惹得那两位老者不时皱眉抬头,朝这边张望。而那个看蚂蚁的孩子却始终未曾抬过头,看着蚂蚁,颇有点八风不动的意味。
这让武夫想到了前世那个女人的孩子,也喜欢流着鼻涕看蚂蚁。他忽然对这个孩子来了兴趣。
于是他停了下来,对着围在身边的孩子冲那个小孩儿昂了昂头,问道:“那个小孩儿是谁啊?”
“他啊,他叫狗儿……”
“对,是个白痴……”
“他娘是个小寡妇……”
“还是水什么扬花的……”
“他还有个瞎子姐姐……”
一群小孩儿七嘴八舌的说起来,不过声音有点小,好像很忌惮那个孩子,对,就是忌惮。虽然有点可笑。
武夫摆了摆手,一群孩子便安静了下来,像是把他当成了故事里像那只猴子一样牛叉的人物。
不过武夫确实表现的老气横秋,还会讲神话般的故事,所以武夫让他们散了,虽然有点儿不愿,但仍嘀嘀咕咕的走了。
武夫站了起来,向着两位老人走去,没有凳子,也没有石头,武夫和小丫鬟便站在那,看两位老人下棋。
围棋,纵横十九道,共计三百六十一子,合大周天数。
棋已然下到了一半,白子占优。温吞布局,步步杀机。而黑子更多在局部拼杀,横冲直撞。
武夫默算了算,应以黑子输两目半结局。
那个看蚂蚁的孩子也凑了过来,蹲在边上,托着腮帮,不时吸吸鼻涕。
以棋观人,两位老人,一位xìng子平和,一位则要暴躁许多。果然,不多时,执黑的老人便吼吼了起来,“你这老倌儿,这让我怎么落子?”
“你这老头儿,就一臭棋篓子,输了还不服气。”执白的老人指着另一位老人的鼻子笑骂道。
“谁说我输了?”执黑的老头儿脸红脖子粗的叫道,“让我想想。”
“你这棋啊,盘不活的。”执白老人老神在在的道。
忽然那个在边上吸着鼻涕的孩子站了起来,一把掀翻了棋盘。
满场俱静,满场皆惊。
火爆脾气的老者蹦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竖子你敢……”
另一位老者一把拉住了他,“消消气,消消气,你都多大岁数了,还跟个小孩儿一般见识。”
“哼……”老者连棋子也不收了,拂袖而去。
小草蹲了下来,帮老人捡棋子。“老爷爷,那位老爷爷没事吧?”
“没事,没事。”老人边检棋子边笑着对小草道:“他那脾气我还不知道,输不起棋找个借口溜了。”
“哦。”小草抬头看了眼武夫,他正看着那个掀了棋盘的小孩儿,嘴角含笑,若有所思。
老人看了看小草,开口说道:“小丫头,可愿跟我学棋?”
小丫鬟愣了愣,抬头看了看武夫,忸捏道:“我?我能学吗?”
“明天下午,此时此刻,我在这等你,你可以考虑考虑。”老者收了棋盘、棋子,悠悠而去。
“哦,老爷爷慢走……”
老者背对着她摆了摆手,颇有点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意味。
“丫头,我们走吧。”武夫冲着小丫鬟招了招手,瞥了那个掀了棋盘的小孩儿一眼,转身向着来处行去。
“哦,小弟,等等我啊……”小丫鬟疾步跟上,“小弟,你说那个小孩儿真的是个傻子吗?”
武夫目不斜视,悠悠而行,随口道:“这世上,有一半的人在嘲笑另一半人是傻子,全部都是傻子。呻吟语上说,皆笑世人,笑到是处便难,待到能笑处笑则更难。不管他是不是傻子,我笑不得。”他顿了顿,看着小丫鬟,“你,也笑不得。”武夫想到了那个曾经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所生的孩子,多了一抹怅然。
小丫鬟似懂非懂,哦了一声,学着武夫的样子,双手后负,优哉游哉。
武夫见了这东施效颦的一幕,极力压制住笑意,开口道:“丫头,要不要跟着那个老头儿学棋?”
小丫鬟绞了绞手指,咬着嘴唇思虑了半晌,道:“我可以吗?我只是个小丫鬟。”
武夫笑了笑,手中不知何时拈了一颗棋子,递到小丫鬟跟前,道:“送给你。”
那是一颗白子,落于天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