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卫正是楚梦琳所扮,先前胡为在客栈脱逃时,她也随着李亦杰紧追不舍,看到了二人在陋巷中达成交易的全过程。直到见李亦杰被胡为花言巧语诱骗下井,过了半天也没上来,心想这一回可是凶多吉少,壮着胆子到井边探头张望,底下静悄悄的全无动静,倒也不敢贸然下去察看,只有在大街上四处乱走,想碰碰运气,设法混进皇宫,无巧不巧的正遇上了吟雪宫的传旨侍卫,借着人群遮掩,暗中跟在他身后,到了亲王府,大门前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侍卫,都是神情不振,懒懒散散的东张西望,楚梦琳随意抛了些石子引开他们注意力,竟然还真给她溜进了王府。就想:“左右也是无聊,不如扮作侍卫来玩儿。”在拐角处将一名落单的侍卫一掌击晕,拖到假山后藏好,除下他衣衫换上,再在王府院落中行走时,不必偷偷摸摸,也没人会来多看她一眼。到了一处建筑及其辉宏的屋宇前,听到里面有人在说:“知道了,待本王更衣完毕后便随你去见娘娘。”本来楚梦琳也不会多听,但这声音她却再熟悉不过,正是她要找的心上人多铎的声音。可毕竟时隔多日,真有些不敢置信,当下转身躲在一根廊柱后,没等多久,就看到多铎从殿内走出,身后跟了些侍卫。看到他侧脸只是一个瞬间,随即立刻转为背影,但这一眼也直使她热泪盈眶,不暇细想就跟在了那群侍卫后面。
路上清晰的感到一颗心砰砰震个不停,剧烈得几乎要跳出胸膛。到了吟雪宫,因见厅堂宽敞整洁、装饰华丽,沈世韵更是披金戴银,穿戴尤显贵气,竟甚有母仪天下的风姿,楚梦琳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恼恨,只想:“当日在摄政王府,要不是我一念之仁,早将你大卸八块了,怎能得有今日?”还没容她多想,又看到沈世韵取出图纸请多铎参详,那正是她潜入英雄大会的目标,有此良机,自是聚精会神的凝视思索,耳朵也没闲置,听着他们的商议,不一会儿,却听话题转到了断魂泪,接着又扯到自己身上,多铎神色从容的说出只将她当作玩物,所表现的种种情义不过逢场作戏。如同晴空中炸响个焦雷,连日来,杀了她的头也要极力否认的真相忽然就如此真实的展示在面前。但她虽满腔怨怼,对多铎始终柔情不减,沈世韵在一旁幸灾乐祸,对此行为大加称赞,楚梦琳即刻将恨意转移,认为沈世韵才是罪魁祸首。她本来就是个不计后果的,行事只凭一己好恶,当场拔剑向沈世韵刺去,决意要将她杀了。胡为和多铎都无插手之意,很快就轻松将她制住,眼看得手在即,半途又忽然冒出李亦杰。乍于此时重逢,楚梦琳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李亦杰没给胡为害死,忧的是曾多次见识过他武功,十个自己也不是对手,果然第一掌就打得她内息逆转,真气倒流,口喷鲜血,知道今日要杀人已是绝难成事,但豁出了性命,竟至落得一事无成,终究不甘,利用着李亦杰心理,故意先向沈世韵投射一大把暗器,趁机抓起图纸,在手心揉成一团,向宫外快步奔逃,李亦杰果然没来追赶。
跑出了一大段路,却也清楚此法仅能保一时之全。只是她早就受了严重内伤,再加上一路提气狂奔,内腑震荡得如欲炸裂,心有余而力不足,再也支撑不住,只得收住脚步,上气不接下气,大喘了几口,慢慢展开图纸,才看了一眼,那些密密麻麻的图案就搅得她心烦,本来在吟雪宫时,她苦苦思索,好不容易刚有些头绪,又被多铎的话瞬间击懵,灵感也散得无影无踪,更重要的是又感到自己并不想要这图纸,从前她绞尽脑汁的与江冽尘较劲,为的便是能得到父亲青睐,而对她另眼相待,如今这赞赏既再无望获得,即是完成了任务业已无益。但凡心中怀有强烈渴望,这渴望便会衍生成一种信念,支撑着人无畏艰难险阻,不论付出再多辛劳,心里总是甜的,如若忽感其事全无意义,失去了目标,此时内心的空虚才是真正万念俱灰。内伤与心态也有相关,楚梦琳怀有这些绝望情绪,真连最后的一线生机也没有了,真气激剧冲撞下,好像肺也翻了过来,喉头一甜,一大口鲜血不受抑制的吐了出来,以当时角度,全喷在了图纸上,煞时响起“嘶啦”一声,犹如纸张灼烧之音,满纸洇湿了一片,图形也化开成大团大团墨渍,楚梦琳忙伸袖擦拭,没想越擦越糟,到最后,图纸竟像毛衣脱线似的翘起了一个个蚕丝线头。楚梦琳先是慌乱,随即又生起气来,心道:“真是天意!留着这图纸干嘛?去给那个负心汉么?还是让江冽尘得到了拿给爹邀功请赏?我不知道的秘密,那就谁也别想知道,才叫公平!”她品性自私,对于这一番推想只觉是理所当然,不由沾沾自喜起来。正要将作废的图纸随手丢了,忽然听到一声断喝:“在这里了!就是这小子!”
一群手持尖刀长枪的侍卫快速冲来,奔到近前,才一齐停下,呈三角叠进之势与她形成双方对屹。楚梦琳慢条斯理的将图纸揣进怀中,眯起双眼,做出高傲不屑的神情向众人扫视一眼。侍卫中站在最先,模样是个带头的人叫道:“小子,这可给我们逮住了!快说!你是受何人命令前来行刺娘娘?”楚梦琳冷笑道:“沈世韵活着碍了我的眼,我就要杀她。我愿意啊,谁又能管得着我?”那头领怒道:“还在不老实!你只是个侍卫,若无旁人命令,怎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只需万岁爷下令彻查,早晚能弄个水落石出,劝你还是尽早坦白,或许还能得个从轻发落。”楚梦琳心道:“你耍我是为了好玩,我就来败坏你的名声,那也是为了好玩。”便道:“我不是个侍卫!我是豫亲王的人,是他重金雇来的杀手。没瞧见我就是随他进的宫?”那头领怒道:“胡说八道,王爷是皇亲国戚,同娘娘都是一家人,为何行刺?”楚梦琳道:“为了揽权夺势啊!你想,本来皇上即位之初,全无经验,处理国事均需摄政王兄弟扶持。而沈世韵偏要来横插一脚,干涉朝纲,皇上被她迷昏了头,对她十分信任,将愈多重权都交了给她,每临事也只找她商议,却不问王公大臣,对王爷二人而言,这就像煮熟的鸭子飞了,气不气人?再说……再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沈世韵毕竟是汉人女子,万一她借助着手中权势,暗中扭转乾坤,使江山易主,败在这样一个臭丫头手里,谁会心甘?只有先斩后奏,将她除去,再慢慢规劝皇上,他总不能为了一个妃子把满朝文武全杀了,这是稳赚不赔的生意,聪明人都要做的。你说是不是?”另一名侍卫叫道:“乱讲,王爷可一句都没承认过,对娘娘也是礼敬有加。”楚梦琳听他问得愚蠢,正中下怀,大声道:“对啊,犯了这种大罪,遮掩尚且不及,谁还会急着承认的?好比你想谋杀你的长官,难道你还先去提醒他说‘喂,我要杀你啦,你把脖子伸过来罢,省得我麻烦’?表面装得越是诚惶诚恐,心里算计的就越是歹毒。有没有这回事?”那侍卫诚惶诚恐的向头领道:“大……大人,卑职不敢……卑职全无此意!”楚梦琳向他扬了扬下巴,耸耸肩,一副“被我说中”的神情。接着又故做无奈之色,叹道:“你们逼我招供,我已招了,你们又不信,那想让我说是谁?奴才不是傀儡,临阵倒戈,卖主求荣的事,又算不得什么稀罕。”
楚梦琳编造的这一套说辞,倒说在了那头领的心坎上。暗想:“她分析得也有些道理。为了皇位,父子兄弟尚能反目。但这可是牵连甚广的重罪,大家都得跟着遭殃。王爷便有过错,当奴才的也要设法替他遮掩。”想到此,手掌立刻按住刀柄。楚梦琳看到他目露凶光,当然猜出意图,冷笑道:“我说,你们这些人可也真笨!不动脑子想想,如果你们比我还厉害,王爷早就在你们中找人了,又何必舍近求远,花重金雇我?他嫌银两多得占地方,苦于花不光么?”她所忌惮的惟有李亦杰一人,见他不在场,以她武功对付这群侍卫自是绰绰有余,倒也不是胡吹大气。那头领心想她既然有胆进宫行刺,必是有些本领,对能否将她拿下并无十足把握。另一名侍卫眼尖,低声禀道:“大人,就算这小子再强,好汉敌不过人多,咱们给他来个群起而攻之。而且他衣前染血,显然已经受伤不轻。”那头领也仔细打量几眼,点了点头,道:“小子,论单打独斗,算我们不是你对手。但你势单力孤,就别怪我们以多欺少,捉捕刺客,不用讲究什么道义。”楚梦琳道:“要一拥而上,你们也打不过我。”左腿微弯,闪电般向一名侍卫撞去。那侍卫胆子最小,在众人齐声喝骂时,他始终不置一语,躲在侍卫群中,也是缩在最左边的角落,只想不引人注意,不料楚梦琳专拣软柿子捏,这一撞之下,登时肩骨全碎。剧痛之下,挥右拳向楚梦琳打去,但已是力道甚微,楚梦琳稍一偏头避过,横腿在他下盘一扫,又扣住他手腕,发力将他凌空甩出,撞在几名奔上前的侍卫身上,几人都摔倒在地,也有后批奔上没刹住脚,给绊倒了的。楚梦琳左脚又向后滑出半步,抵住一人脚尖,这正是在她预料之中,回肘上撞,将后方一人撞得口鼻流血,顺手抢过他长刀,右足反踹,将那人踹得飞出老远。
得了兵器,更是如虎添翼,转身挥刀斩落,将一名侍卫手臂整个劈了下来,又夺了他刀,听风辨形,斜后侧退,刚才站立位置已多了柄长枪,楚梦琳以刀刃相抵,紧贴着对方枪锋擦上,那人本来看准楚梦琳左首是个空门,右手赶不及回招施救,才敢冒险一击,而她凭空又得了一柄刀,变故不在准备之列,只一个疏忽,握枪的五根手指就被齐齐削下。一时间哀鸿遍野,四面都是惨叫呼喊,血肉横飞。转眼间楚梦琳和那头领斗到一起,几招后一掌将他迫得连退几步,才勉强站稳,楚梦琳却没上前追击,而是站在原地,用力揪住胸前衣裳,气喘吁吁。她出手时为增加强度,每招间都附有内力,重伤下强行调动真气,吃力程度自不必说。那头领见了,把手中兵器挽个枪花,壮起胆子又攻了过来。楚梦琳眼前发黑,仅够堪堪架住他攻势,再也腾不出力袭其要害。地上躺着的两名独臂人无声无息的爬到她身边,抓住她脚踝,分向前后着地一滚。楚梦琳站立已是勉强,再遭外力拉扯,立刻向前栽倒,那头领的枪尖也刺入了她身体。两名侍卫从后抢出,膝盖顶住楚梦琳腿弯,将她双手反剪到背后。那头领接过下属递来的大刀,高高扬起,喝道:“小子,钱可以赚,但接了这桩不该接的任务,是你自己找死。就算我们不杀你,豫亲王也不会留你性命。到了阴曹地府,别变鬼寻我们的麻烦。”楚梦琳仰首朝天,凄声叫道:“我生是豫亲王的人,死是豫亲王的鬼,你们就是杀了我,我一颗赤胆忠心,仍然向着王爷!”她伤口源源不绝的涌出鲜血,一身黄衣几乎尽被染红,惨白的脸蛋溅了大片血迹,此际正值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映照着她瘦小的身影,竟颇有几分悲壮意味,就如将赴刑场的烈士一般。这时就听得一声“住手!”楚梦琳苦笑心道:“这也够讽刺,情境真同劫法场相似。却不知是谁那么好心,前来救我?”几名侍卫都垂手侍立,躬身道:“王爷。”楚梦琳没人搀着,就站立不住,软倒在地,看到正是多铎带了随从赶来。
刚出吟雪宫时,多铎原是落后李亦杰一大截,但沈世韵忽然晕倒,李亦杰整颗心都系在她身上,诸事不顾,立刻奔回她旁边照料,多铎却百无牵挂,得了这个空子,就一路不歇脚的追赶,终于被他赶上时,刚好听到楚梦琳哭喊。在她说来,只是悲叹自己苦恋无果;在那头领听来,是这小子没骨气,临终对主子大表忠心,要向上天乞求宽恕,身故后能赢得个为主而死的好名声,对这种临时抱佛脚大感不屑。在多铎听来,却是两层意思都有,心烦意乱,暗道:“我只想和沈世韵井水不犯河水,这妖女在一边添什么乱?如此坏我声名,对她有什么好处?须知猜忌最易互相感染,今日只消有一人起了疑心,于我往后行事也是大不利。再说要是任由他们杀了她,我又怎样追回图纸?”那头领见他忽然现身阻止,对楚梦琳的话更是信了八分,极力规劝道:“王爷,这刺客留不得……”但他在宫中待的不短,当然清楚知道的太多只会招致杀身之祸,不该自己知道的,无意中听到了也得装傻,这暗示又不能说得太显山露水。楚梦琳倒在地上看到多铎,张大了双眼想看得更清晰些,能将他最后印在记忆中,则死亦无憾。可他一走近,心里便是阵阵发酸,一层水雾氤氲入眼,只能看到他身影在朦胧中摇摇晃晃。多铎提起她衣领,将她从地上拽起,道:“是谁指使你来陷害我?说!”楚梦琳道:“你……呜呜……我……”费力的嚅动嘴唇,但喉咙干涩发紧,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多铎暗中着急,担心侍卫中有人心细如发,又撂下话道:“不说是么?我就带你到王府中,大刑伺候,且看你的骨头有多硬。”楚梦琳正想着他往昔的甜言蜜语,与眼前的话形成鲜明对比,铺天盖地的悲伤漫上,再加上失血过多,内伤外伤交杂,瞬间失去了知觉。多铎不看众侍卫,半拖半扯的拉着她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