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世韵以楚梦琳为诱饵,企图引蛇出洞,果然不出江冽尘所料。只因残影剑失窃一事,教主视为奇耻大辱,秘而不宣,江湖上无此传闻,沈世韵自然也不知道,这才露了马脚。此事还要追溯到贞莹初献图纸那日。当时沈世韵表面装作满不在乎,待贞莹一走,私底下曾将图纸翻来覆去的研究,总是猜不透其中奥秘。而武林中有不少前辈名宿接到李亦杰飞鸽传书,已纷纷启程应邀,李亦杰便前往叙旧。沈世韵只将他“武林盟主”的身份作为一面招牌打出,对其口才却不抱希望,寻思道:“李卿家为人忠厚老实,观点极易为人所左,并不适合当说客。将来还得本宫亲自出面劝降。长者性子不似年轻人般偏激,易予顺服。再藉着他们地位名望,每多拉拢一人,便是多一份倚仗。凭此何愁大事不成?”
另一方面,胡为被遣前去赏德寿礼金,从此就失了音讯,以沈世韵在宫中的人脉耳目,仍然查不到他的消息,起初的愤怒平息后,渐感忧心,她的秘密大都曾告诉过胡为,每有任务交待,只须简单吩咐几句便可,主仆间更已隐约形成种默契。他在时也没感觉怎样,如今失踪,另寻人办事总有诸多不便,重新培养一名亲信远非几日能成。洛瑾虽也属心腹,但她的身份是宫女,许多计划只能共同商量,却不能派她去办。比如远赴东京陵跟踪追查,无法向他人详细解释,因此也找不到人手。几日后与福临闲谈时,意外获知德寿被杀死在他府邸之中,面皮也被人残忍剥去。福临说时愤慨不已,忿忿的道:“竟敢在天子眼前杀人,简直视朕如无物!朕已下旨加力彻查,非办它个水落石出不可!严惩凶手,告慰德寿在天之灵。”沈世韵在旁小心试探,询问现场是否有遗存线索,福临道:“没有,那凶手很狡猾,没留下半点蛛丝蚂迹。府里除了德寿尸身,没发现第二个人的行踪。”沈世韵喜忧参半,心道:“剥人面皮,这倒像是胡为会干的事儿。可他为什么要杀德寿?难道是那老家伙临时变卦,不满足赏钱数目,胡为就自作主张,替我杀了他灭口?又怕事情败露,畏罪潜逃?”但她虽头脑聪明、思维缜密,却不知多铎与德寿之间纠葛,也没怀疑到他头上。这又不好派人暗查,万一那人嘴巴不够严实,张扬开来,显得她对此事太过热诚,即使是为讨好皇上,也会惹人生疑。且胡为这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终是一桩心病,惟郁结于中,焦虑苦闷。
如此忧心忡忡的过了几日,忽然有名陌生太监前来参见,一进殿就乞请屏退左右,暗示有大事禀报。沈世韵挥手示意,众下人散去后,那太监又四面张望一周,才压低声音道:“托娘娘与胡大人的洪福,奴才与一位官兵大哥近日捉到位要犯,未知如何发落,故特来请娘娘示下。”沈世韵奇道:“处置钦犯之事,一向应由刑部处理,与本宫何干?”那太监神秘兮兮的道:“可是,那是娘娘点名要的钦犯哪。您要是撒手不管,奴才可就奏报给上头了。”说着朝天拱一拱手。沈世韵自语道:“我钦点的要犯……”刹那间想起一人,连呼吸也急促起来,急道:“这要犯……现在何处?”那太监道:“关押在李大人先前所住的柴房中。”沈世韵迅速站起,道:“好,你立即带我过去。”话声中微带颤音。那太监道:“喳。”当先出殿检视,确认近旁无人埋伏,才回身引着沈世韵,一路鬼鬼祟祟的走到柴房。轻推开门,只见一个紫衣少女跪在地上,双手被粗绳反绑在背后,披头散发,脸上也是脏兮兮的,嘴里塞了个麻团。那太监道:“娘娘,就是她,她是魔教教主的千金。”沈世韵心里掠过一阵强烈失望,稍后方才释然,心道:“我真是不用脑子。江冽尘要真那么没用,轻而易举就被我那群脓包下属收拾了,还怎配做我毕生大敌?”一面嘲笑自己愚蠢,同时双眼瞪着那少女,心道:“当日到我家杀人烧庄的,她也有份,同样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捉不到江冽尘,先拿她开刀,也是好的。”向那太监道:“你先下去,我要单独问她几句话。”待他走到门口,又道:“你这次立了大功,本宫忘不了你的好处。到时想要什么赏赐,尽管提就是。”那太监道:“多谢娘娘恩典。”躬身退出,周到的将门掩上。
沈世韵开始在那少女身侧绕圈,冷冷的道:“楚梦琳,想不到罢,你也会有今天!这可不能怪我不念情谊,当日你进宫刺杀我,可曾稍念旧情?”吸了口气又道:“不对,你跟我的宿仇结来已久,即便你不来主动找我的麻烦,我也不会放过你。自己送上门来,正称了本宫心意。”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抵住那少女咽喉,道:“今日就用你的血,洗清我全家的怨!”
那少女眸中哀光大盛,成串的泪珠从眼角不住滴落,目光射出哀恳之色,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身子拼命扭动,似有千言万语欲待倾诉。沈世韵看她这副窝囊模样,更增复仇快意,冷笑道:“好啊,就听听你有什么遗言交待。”匕首一挑,拨开了她口中麻团。那少女立刻大放悲声,叫道:“我不是什么楚梦琳,你们抓错人了!”沈世韵不屑道:“原来你只是个贪生怕死的软骨头。要讨饶该找个像样些的说辞,编造这种可笑借口,也不觉得荒谬。”那少女哭道:“我真的不是你们要找的人,我此前从没见过你,而且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待在家中安分守己,怎会与你结怨?”沈世韵只是冷笑,那少女又道:“我……我叫陈香香,是城中首富陈未尚之女。只要你派人去送个信,我爹定会如数支付赎金,分文不少,求求你千万不要伤害我。我家就住在……”沈世韵道:“笑话,你以为我们是绑票勒索的土匪?本宫堂堂皇妃,想要多少银子,在国库中随支随取,你竟敢跟我炫富,以为我稀罕你家那点零碎?”但想如此作答,倒像真的相信了她是什么首富之女,冷笑一声,道:“够了,别再我面前花言巧语。你的相貌,本宫早已铭刻入脑,烧成了灰也认得,怎会弄错?”陈香香哭道:“你……你说我的相貌?你们这群人太霸道了,先前强逼男人剃头,如今连女子的相貌也要横加干涉?”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仿佛黑暗中乍见希望,忙道:“对了,声音!不同的人,声音总不会完全相同。难道你从我的声音中,还辨识不出真假?”
沈世韵暗叫惭愧:“我报仇心切,竟忽略了如此明显的特征!”其实她看那少女只懂得哭哭啼啼,气质完全是个小家碧玉,的确不大像楚梦琳,已隐有怀疑。但她既好面子,板起脸道:“你以为天底下只有你聪明,别人都是傻子?我就想不到分辨声音了?但你们的长相根本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若说是孪生姐妹,那么魔教小姐的帽子也没扣错你。”陈香香哭道:“这……这不是民女原本的相貌,是一位年轻公子……替我……替我打扮的……”虽然身陷危难,但一提到心上人,还是面红过耳,眼含羞涩。沈世韵心道:“替你易了容?他……哼,他才不会这么无聊,难道是楚梦琳自己想出来的馊主意?”追问道:“怎样的年轻公子?长相和你……和你现在样貌很像的?”陈香香道:“民女不曾见过妆后面容,但当时有位和我同行的女伴,她说是很好的……”沈世韵取出随身携带的铜镜,不耐烦的举到她面前。陈香香看了一眼,脸上现出惊疑不定的神情,失声叫道:“这……我……我见过这张脸!”有人对着镜子说出这种话,本来十分可笑,沈世韵面色却仍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笑意,问道:“看清楚了,果真就是他么?”
陈香香叫道:“不,不像他!可是……他也替我那女伴打扮过,这张脸……就和她一模一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还百思不得其解,沈世韵却已想通了其中关节:“原来楚梦琳在京城大量制造分身,自己女扮男装,惑乱民众视线,逃避追捕,障眼法玩得倒挺妙。”听到陈香香仍在喃喃自语,冷声打断道:“我来告诉你,你所谓的公子骗了你,她替你打扮,就是为了将你扮成另一个人,好让你给她去当替死鬼。如果我所料不错,城中一定还有不少无辜女子倒了大霉。”陈香香叫道:“不,公子不会骗我的!他说过只喜欢我一个,会一心一意待我好的!”沈世韵冷笑道:“好,我就让你看看,你心心念念的公子,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从怀中掏出折叠方正的通缉告示,展开摔在她面前,喝道:“你念过书没有?识字不识?”
陈香香不答,瑟缩着探头去看,沈世韵在一旁幸灾乐祸的作解释:“你那位公子是朝廷要犯,而且原本是女儿身,她不仅欺骗你的爱情,又要骗你为他送掉性命。你此刻如能迷途知返,配合我作一场戏,擒拿此贼,双方各得其便,两全其美;若再执迷不悟,就只有死路一条!”陈香香垂泪道:“不,我绝不会出卖公子的。”她心灰如死,再说“相信公子”也不过是勉力逞强。
沈世韵怒道:“那你就等着死罢!本宫即日就奏明皇上,先押你坐囚车游街示众,最好能引得魔教反贼自投罗网,则算你尽忠报国,虽死犹荣!让你以楚梦琳的名义上黄泉,总不枉了你满腔痴情!”陈香香软弱的道:“可我……我真的不是那位楚……楚姑娘啊。”沈世韵诡异的一笑,道:“从此刻起,你便是楚梦琳了。”陈香香道:“民女……民女不明白您的意思。”沈世韵微笑道:“这皇宫里认识楚梦琳的,只有本宫一人,我说你是,你就是。明白了没有?”在房中缓慢踱着步,自语道:“不过,到底是冤假错案,一旦揭露,对本宫影响不大好。为保万无一失,须得找个冲头去报讯……彻底铲除祭影教才是头等大事,这点微末功劳,不居也无伤大雅。”
正在心底盘算着,忽听房外那太监大声道:“奴才参见贞妃娘娘。娘娘往这边儿走,请暂至殿内等候,待奴才去禀报主子。”又听贞莹的声音道:“吵什么?莫非你觉着我的耳朵特别不好,非大声嚷嚷不行?”那太监大声道:“奴才不敢。”沈世韵微微一笑,知道那太监是故意抬高声音,以便提醒自己防范,心头暗喜:“我才刚说到冲头,她就跳出来了,口彩讨得当真不错。”俯身拾起麻团,塞回陈香香口中,简单整理衣饰,仪态端庄的出外见客,故意将房门虚掩。
只见贞莹冷笑道:“本宫爱往哪边走,就往哪边走,你这个死奴才也敢拦我?”那太监唯唯诺诺,贞莹有意无意的刁难,借故拖拉,果然见到沈世韵从柴房走出,脸上还盛着满溢的甜美笑靥,她早听茵茵禀报过,知道吟雪宫的小柴房是李亦杰的住处,却不知他已悄悄从秘道中离宫办事,还道沈世韵又在与他私会,心道:“好得很,几日不见,风骚狐狸精又要露出尾巴,瞧本宫去捉一个现形。”满脸堆欢的迎上前。这两人都笑得灿烂,表面看来情感真诚,实则各为暗怀的小心思偷着乐。沈世韵先开口道:“贞妃娘娘,今日怎地有空过来?”
贞莹冷笑道:“是啊,我到你这吟雪宫来出了瘾头,一日不来,就浑身不舒服,好像中了妖法一般,也难怪皇上跑得勤。”沈世韵笑道:“你客气了。”贞莹主动挽住沈世韵手臂,笑道:“一来二去,本宫在此也熟悉得如同自家,只有那边的柴房还没逛逛,刚才见妹妹好像是打那边过来,可否不吝,带我过去开开眼界啊?”沈世韵有意要引她进柴房,脸上却装出为难神情,迟疑道:“这个……只怕不大方便罢……”贞莹甚喜,追问道:“哦?难不成那柴房里有什么东西,或者,是什么人,让妹妹感到不方便了?”沈世韵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只不过柴房又窄小、又脏乱,灰尘积了一尺厚,沾染衣襟,我是怕姊姊不大方便。”贞莹眉开眼笑,道:“我又不是什么金贵玉体,哪有妹妹去得,我却去不得之处?再说,寒舍简陋,惟有君子居之,则不成其为陋,你说呢?”沈世韵听到她也来卖弄双关语,暗觉好笑,仍装犹豫。贞莹直接迈步越过,大摇大摆的走进柴房,本已逼紧了喉咙,准备见到李亦杰就立刻大惊小怪一番,却看到房内跪着一个少女,仔细审视,赫然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楚梦琳,心里掠过不祥预感,似乎无形中中了对方阴谋诡计,急忙倒退,打算出屋后随意说几句客套话,应付过去,沈世韵却紧跟着走进,顺着她视线看了眼陈香香,微笑道:“怎么,认得她么?她就是那日对我下手的刺客,说起来,本宫真该感谢你,当初你一口咬定刺客没死,我还责怪你无事生非。亏得半信半疑的派人调查,才终使罪犯伏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