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幽斋外正临一泊池塘,若是夏日,塘中常有红莲摇曳,如今却只剩水镜般的塘面了。
羽瑛独自站在池岸边,鹅黄锦衣映在雪地里,雅致中倒显出分外的素净来。
她听得身后灵儿离开的脚步略一停顿,心中略奇,正要回头去看,却很快明白了灵儿脚步停顿的原因,遂打消了回转身去的念头。那身后传来讷讷一声呼唤,显得小心翼翼的,“羽瑛……”
“……”羽瑛不理。
身后人走近,一只手伸来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小风的声音轻柔中透着恳求,“羽瑛,莫要气啦。这回|教你这般担心,确是我错了。”
羽瑛依旧绷着脸,但那小风像是吃准了她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又是几番恳切道歉,让她再冷不下脸来。
被磨得久了,羽瑛终究是转过了身,见面前女子谨慎小心的赔罪样子,一腔堵了心口一日一夜的焦急担忧化成的怒火不知怎么就消弭无踪了。她想起小风初醒之时必定是心伤若死,要求她还顾虑着众人感受确是过分,便觉自己方才那一巴掌打得不该,心中也不免后悔起来。
小风见羽瑛脸色转霁,心中愧疚不安总算散了些去,正要再说几句道歉的话语,却听得羽瑛柔声问道:“脸上还疼吗?”她吃惊地看着羽瑛像是完全不生气了的样子,心中有些惊喜,慌忙摇头。
羽瑛凑近看了看小风的脸颊,亏得逸云敷药敷得及时,倒也没肿起来,只是有些红。她叹了口气,道:“昨日之事原也不能怪你……方才我下手确实重了些,对不起。”
小风见她没了之前的气怒伤心神色,不由心中一松,拉住她的手,露出一个笑容,道:“羽瑛,你不气了?”
羽瑛摇摇头,轻声道:“我又有什么理由生气呢?这一巴掌原是我的不该,你……”她停住话头,小心避开了之后可能碰到的禁忌话题,转而道:“这一天一夜,你去哪了?”
小风见话题转到正处,也正了脸色,道:“羽瑛,我正要对你说呢……”她便把刚刚对逍遥等人讲的安宁古玉事件又向羽瑛复述了一遍。
羽瑛听完,良久才道:“不想你这次失踪,倒是失踪得好。若非如此,凌兄弟的心思我们还不得而知。”
“……”小风一愣,看着羽瑛平静的脸色,有些吃不准她的意思,不敢随便应话。
羽瑛瞥了眼她不敢乱搭话的小心模样,心中一软,也不忍再让她碰钉子,遂温和一笑,恢复正常模样,道:“若我没猜错,这是要去秦淮了?”
小风点头:“当然。”
当二女回到枕幽斋,逍遥等人也正将小风此番出去所遇的事情向灵儿说完。众人商量了片刻,便敲定下来,小风、羽瑛、逍遥、灵儿和月如即刻动身前往金陵,梦无痕回返御蝶谷,逸云留在枫溟处理新任事务与丧礼后续事宜。
待商议定,众人各自散去,准备启程物事。
逸云看着跨出门口将要离去的小风,忍不住唤道:“小风姐。”
小风站定,回头看她。逸云不知该如何说话,犹豫了许久,才低头道:“大哥他……葬在枫林北面的松枫坪……要去看看吗?”
小风闻言一震,咬牙不语。
逸云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讷讷片刻,抬头正要岔开话题,便见那女子转身,微涩的声音传回来:“待办完他交托的事,我自会去看他。”
逸云凝望着消失在门外的冰色背影,面上渐露出伤凄神色,喃喃低叹:“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大哥,你怎么舍得……”
她出了屋门,慢慢走进白茫茫的世界里,只觉四面八方的冰寒围上身体,一直冷到了心底。
※ ※ ※ ※
金陵,六朝古都,唐《建康实录》载,春秋时楚威王“因山立号,置金陵邑”,故“金陵”一名,发端于此。而“因山立号”中的山,正是钟山中的清凉山。
清凉山西麓,自虎踞关龙蟠里石头城门到草场门,可见城墙逶迤雄峙,石崖耸立,这正是依山而筑的石头城。此城环山筑造,周长七里一百步,依山傍水,夹淮带江,险固无伦,至南朝向来作为军事要塞,惜唐代后江水日渐西移,开始废弃。至于后世,早已是荒城一座了。纵然五代添了些许人烟,但和远处金陵城都的天下繁华相比,终究是显得无比荒凉寥落。
冬寒深夜,冷月空照,浪潮空打石头崖壁,波涛水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冰凉。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安宁王府远岚苑画作,正是指向金陵石头城。
夜深人静,石头城上却迎来了四女一男。
但听那男子问其中一女子道:“丫头,这石头城我们到是到了,可到了之后,又该怎样?那位王爷公子可有其他提示?”
那女子似也是不解,语带困惑道:“龙公子提点,除了那两句诗,便剩下那幅画作,其他的,却是没有了……”
那一行五人,正是小风逍遥等人。他五人临近黄昏到了金陵,在城中入宿了客栈,打尖歇息一番,待到入夜便往石头城来。
只是到了石头城,却没处做了手脚,除了几里外散落的十几户人烟,这根本就是荒城一座。立在城头,只觉四下|阴惨惨寒戚戚,连金陵城里看着轻柔雪亮的月光都变得惨白阴厉起来。不知那指向这里的线索,究竟要让他们来此作甚?
小风四下一望,凝色道:“总呆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不如我们分头找找,看着这城里有何异样。若寻得异处,便弹响箭为号,各人前往便是。”
众人点头答应,四散开去。这石头城不大,凭几人本事,不消一个时辰就能查探完毕。
小风沿着城墙一路而行,不多时便到了城墙高处的烽火台下,她提气飞身而起,立在台上制高点处,运极目力四下扫视观望。旷野峭寒的夜风翻飞起猎猎冰衣与雪白披风,冷月下是说不出的孤冷寂寒。
突然,她眸中寒光一闪,紧盯住了远处城下,那城下荒凉死寂,却有一人影飞速一闪,若非她眼力过人,还发现不得。小风柳眉一蹙,足尖一点,飞身而下,如流星闪电,掠往人影所在。
她速度好快,几个起落便到了先前所见之地,只是原先那飘忽的人影,此刻却不见了踪影。
小风右手按上灵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暗自戒备。此时她才发现,原来她已来到了那鬼脸石附近。这鬼脸石乃是石头城墙下的一块突出的椭圆形石壁,长约二丈,宽约一丈,因长年风化,砾石剥落,坑洼斑点,中间还夹杂着紫黑相间的岩块,远观隐约可见耳目口鼻,酷似狰狞鬼脸,因而被称为鬼脸石。这鬼脸石此时衬着阴寒惨恻的气氛,望之着实令人心中发毛。
小风侧耳细听,突然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咦”的一声,她目光如电,右手握拔灵犀,一回身万千凌厉剑气朝暗处劈去,怒喝道:“何人鬼鬼祟祟!出来!”
暗处忽传出一声朗笑,一个人影飞身跃起,避过灵犀凌厉无伦的剑气,一个腾挪翻身,落到了明处,往小风一拱手,沉稳洪亮的声音在寂夜中响起:“原来是梦谷主,陆某这厢有礼了!”
小风定睛一看,失声惊道:“陆前辈?”
来人背负长剑,鬓发微白,目光灼灼,不怒自威,正是枫溟陆云溪。
陆云溪颔首,道:“陆某久候于此,梦谷主今日终临,幸甚幸甚。”
小风听他言语,忽然福至心灵,一刹那明白过来,惊道:“莫非龙公子要在下前来这石头城,要寻的正是陆前辈?”
“不错。”陆云溪点头,但旋即目露微痛,道:“只是,安宁王爷也不过是按庄主之意行|事,吩咐陆某在此等候,让梦谷主来寻的,却是庄主。”他口中所言“庄主”,自是御辞不提。
小风闻言,心顿时狂跳,睁大了双眸瞪着陆云溪,颤声问道:“他……为何要让陆前辈在此等我?”
陆云溪面色沉肃,道:“为的是一幅画。”
“画?”
“不错。淇奥逝世,天香画舫需新推舫主,庄中须有人前来,十余日前,陆某护送枫溟彩礼至葬月宫,之后得空,庄主便遣在下前往秦淮。只是,临走之时,庄主却又暗中让陆某带上了一幅画作,吩咐我到了金陵,将画仔细藏好,暗中在这石头城等候梦谷主。若等到了人,便将画转交梦谷主手中。”
小风心神巨震,半晌难发一言,有些恍惚迷蒙起来。
她神思飘渺,直过了许久,才低声道:“如此兜兜转转,曲折廻环,是为了什么?若我不曾留意他留给我的玉坠,若我没有前去安宁王府,若我未依指引前来金陵……他的这番心思,岂非就此淹灭世间,再无人知?”她想到自己若是没有生起送还安宁古玉的念头,之后御辞所留线索便从此无人知晓,又想到自己就算送还古玉,若没有领悟画中指引,又会如何?一时间冷汗涔|涔而下,后怕不已。
陆云溪目光湛湛,正色直言道:“陆某临行前,闻得庄主言道,‘这一切虽全是赌险,但依风儿性情,却多半不会出乱’,梦谷主,庄主了解你,正如你了解他一般,因此他才敢兵行险着,将这许多线索处理得晦涩。况且,葬月宫下属情报组织厉害非常,要避过他们耳目谈何容易。庄主布下此局,无论是请安宁王爷相助,还是让陆某暗中在这荒城等候梦谷主,都是为了要躲过葬月宫的探查,以护将告之密。庄主苦心,梦谷主还望莫要辜负。”
小风长长吸了一口气,镇定下心神,按捺住心中翻涌情绪,凝视陆云溪道:“陆前辈教训得是。言归正传,陆前辈,不知御辞所托传的画作,现在正在何处?”
陆云溪转身,道:“画藏金陵城中,请梦谷主随陆某前去。”
小风依言,又让陆云溪稍等片刻,她往怀中摸出一枚响箭,往空中一弹。陆云溪见了,便知她此行并非一人,便也耐心等候。
过不多时,在石头城中查探的另外四人便飞掠而至。那四人见了陆云溪,也是大为惊异,各自见礼不提。小风来不及向他们细说方才之事,只叫众人跟上,便随陆云溪脚步,飞快往金陵城中去了。那四人互视一眼,也只得压下满腹疑惑,紧随跟上。
六人身影,片刻便没入了茫茫夜色中。
白月下的石头城,又回到了从前的空冷寂寞,声声寒波冷涛,依然如故。这人世百般诸事,都好像在那有节奏的高低浪潮声里,化成了游荡的朔风,散在了荒凉的旷野中。
谢谢各位对《心香》的支持^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