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七,雪已停了三天,云层里透出淡淡的阳光,天气难得晴好。如果是居家过日子,这样的天气当然是好,但若是在战场,就刚好反过来,这是最适合流血的天气……
分别驻扎在槐水与济水南北两岸的金左路军南、北两大营的金兵,同一时间接到主将耶律铎传达的将令,辰时三刻,将同时对五马山铁壁关与朝天关两寨之敌,发动月末攻势。于是南、北大营立即纷纷行动起来。
耶律铎此举,是出于政治与军事上的双重考虑。从军事上说,围城最忌闷围,占优势一方,总要不时出动敲打一下敌人,这样可以保持本军旺盛的士气,同时一点点消磨、摧毁敌人的军心战意;而政治上,则是因为中路军之败……说心里话,耶律铎此前也不太看好中路军攻天枢城之战,认为必有小挫,最终取胜必耗费时日,绝难如二位郎君所料那般可一鼓而下。却万没料想到,战役结束得那般快,而且,还是以前所未见的惨败收场。
为避免动摇左路军的军心,消息对这边都是封锁的,唯有谋克以上军官才知道中路军战败的情况。不过,大多也只是听闻中路军吃了败仗,退返真定而已。具体是怎么败的,败得有多惨,知者不多。
耶律铎也是前两日方才接到比较详细的战报,同时还附有右副元帅宗辅的一道指令,要求他最迟在明年开春。拿下五马山寨。如果兵力不足,届时会勾抽王伯龙万人队一部,前来助攻。
耶律铎心里知道,自主持东路军征剿以来,一向气定神闲的大帅,也开始着急了。毕竟左副元帅的西路军、攻略河间的元帅左监军及南略中原、河东那边的各路大军,打得都很顺。这样很自然凸显东路军的惨淡战绩,而且据闻那个马扩还讨了几千救兵,准备北上救援……能否尽快拿下五马山寨,绝了南朝救援之念。然后与王伯龙万人队及真定守城兵力合兵一处,或防御或攻击天枢城之敌,就成为了东路军当前头等大事。
五马山寨,已经成为金东路军的一只鸡肋,而他耶律铎,却绝不会轻易弃之。无论如何,都要将之嚼碎!
辰时三刻,南、北大营金兵各勾抽两、三个谋克兵力,组成三个攻击梯队。沿山道而上,展开攻击。
五马山南、北两座山寨。都是这时代很标准的城寨建筑:有壕沟、有吊桥、有石墙、有垛口,有敌楼……而金军攻寨也是常规手段:填壕车、登城梯、云梯等等。
五马山虽不及奈何关之险,同样也不适于摆开大型攻城器具。那些鹅车、攻城木楼、洞屋什么的。既难造,又难运,更难找到合宜的地形安置使用,所以只好弃之不顾。
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是金兵还义军,所剩下的,就只有面对面的肉搏撕杀了。冷兵器时代的攻防之战。血腥而残酷,可谓刀刀见血,枪枪扎肉。
耶律铎用来攻寨的五、六谋克兵力,多数是签军,由少量阿里喜仆从兵作为关键时出击的预备队,更少的数十名女真兵则是督战队。可想而知,攻寨主力签军。在兵甲上的装备如何了。
攻击方装备不行,守御方在这方面也好不到哪去。五马山寨的老底子本就是当地结寨自保的义勇兵,这些人能有一杆带铁的枪头就很不错了。全靠赵邦杰、马扩的加入,使五马山寨增加了官方背景。在调动资源方面要好过不少。然后是信王的出现,使得五马山寨一夕成名,隐有号令太行的趋势。各方势力纷纷来投,也带来了大量资源。
不过,兵器甲具这样的战略物资,谁也不会多。像狄烈这样,打劫了大宋五分之一国库的超级土豪,在太行山,只此一人。便是放到天下,也是独一份。
因此,五马山南、北两寨,能披半身皮甲、手持旁牌、胯刀绰弓的,仅仅只有二千精锐之士而已。其余七千多人,与那些攻寨的签军一样,一杆自制的铁头枪、一副几块厚木板拼成的土牌,就是守城武器。
铁壁关寨与朝天关寨,都是石彻寨墙,高不过二丈。因五马山的石质多为石英砂岩,脆性大,所以寨墙也谈不上多坚固,比木墙好一点而已。如果有投石器,轻易就能摧毁。只可惜,这地形摆放不了大型投石器,而比较精巧的小型投石器如旋风砲,耶律铎的军中却无人会造。
既然没有合用的攻城器具,就只能拿人命来填了。好在签军的命不算命,南人那么多,像草原上的野草一样,死完一茬又长一茬,无穷无尽……
十一月二十七这一天,金军从早晨杀到下午,天色擦黑时才鸣号收兵,丢下近两百具尸体。
战斗结束后,五马山南北两寨的望楼上,各自敲响了平安鼓,彼此报了平安。
翌日,天气晴好如昨。仿佛为了答酬老天爷的好意,金军再次发动进攻,攻击的烈度一如昨日。如此数番,金军的伤亡在增加,而五马山寨的可战之兵亦在减少。金军的损失,可以得到补充;而五马山寨的兵卒,则是死一个少一个……
“殿下,金军这是用钝刀子割肉啊!再这般打下去,只怕我等难支撑到明年开春之时……”内堂之中,一身镶铁甲的赵邦杰满面疲惫,原本圆胖的大脸盘,也拉长了一些,显然这几日累得不轻。
赵榛身体蜷缩在锦座里,呆呆地看着火盆的红碳,喃喃道:“不知廉防使(马扩)求取援兵事宜如何?”
赵邦杰长叹:“应天府距此何止千里,即便是朝廷愿意发兵,收束整队。也是耗费时日,怕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他还有下文没说,如果把希望太过于寄托在这上面,朝廷一旦拒绝发兵——这种可能性更大,那么军心很容易就垮掉。
“那你说怎办?打又打不赢,逃也逃不掉,救兵也等不来……难不成就窝在这里等死?!”赵榛说话的声音一下尖锐起来,身体也耸立而起,双眼喷火咄视着赵邦杰。如果不是这老匹夫与那马扩的窜掇,自己怎会身陷如此绝境。当真是该死。
赵邦杰急忙施礼请罪:“殿下息怒,朝廷的救兵虽然指望不上,但太行左近的援兵,却还是可以召集一二的。”
“太行左近的援兵?”赵榛愣住,想了半天,“本王可不记得这左近还有什么大势力,若有的话,也早投入本寨之中了,知寨所说的是……”
“前些日子是没有。但近来却是有了。”赵邦杰转脸朝西北方一指,说了三个字。“平定军!”
“平定军!天枢城!狄、烈……”赵榛一字一顿,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一张傲岸不屈的面孔。正因为这个人,他才得以逃脱大难,但他并无半分感激。因为同样是这个人,那种鄙视的眼神,深深刺痛了他那颗被金人敲打得脆弱且异常敏感的心。
金人如虎狼,他们可以蔑视我;你不过是我赵家的子民,救助皇室本属应当,却挟功自傲。不将本王放在眼里……是可忍,塾不可忍!
这就是赵榛虽为狄烈所救,内心却憎恨这个施以援手之人的心理逻辑。只记住人家的不恭,而记不住人家的好,这大概就是自命上层人物的通病。
赵榛脸色变化不定,良久方漠然道:“这天枢城贼军虽占了平定,势力大涨。但此番必难逃金人报复。其自顾不暇,焉有余力派援兵救助我等?”
“这天枢城义军……”赵邦杰说到这顿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赵榛,不太明白为什么将与五马山性质一般的义军称之为“贼军”。不过还是接下去说道,“据浮山寨那边传来的消息,此城实力极强,且武器精良,曾有击溃进犯金军之战绩。此次金军围剿,或许天枢城会失陷,但退守平定城,却有可能支撑下来。平定城坚墙高,易守难攻。当日金军近万人围攻近一月,才堪堪拿下。想那狄烈前有击溃金兵的战绩,后有夺取平定的手段,或许……”
赵榛冷嗤一声,不屑道:“所谓完歼金军三千人马的‘饮马滩大捷’,这般荒唐可笑的战绩都敢编出来,焉能指望其战力?”
赵邦杰沉吟了一下,道:“或许天枢城战力不算什么,不过,据说其军中有一种奇怪的火器,很是令初次接战的敌军惊骇。或许就是凭此物,才吓住太行诸寨……上月我寨中曾有一军将,率领数百军卒下山搜集粮秣,曾遇一队商贾。本想抽取一些军税,不料却被对方远远放出一阵奇怪的发火发响之物,杀得大败而回。事后有探子回报,那一队商贾,正是从天枢城下山的……”
“竟有这等事?”赵榛瞥了赵邦杰一眼,心下也是明白,寨中四下征粮这种事,多半不会让自己知道。当然,自己也懒得管。
“知寨之意,这援兵可以从平定求取?”
“正是。选一两名善攀援者,从西侧陡崖缒绳而下,可躲过金兵巡哨。金兵的巡哨多分布在东、南、北三面,以防我等出逃,而西面尽是深山,翻过重重山岭,亦是金军的地盘辽州。所以金兵根本不担心我等往西逃,防卫较疏松。只是金人忽略了一点——西面不光是有辽州,还有一个平定军!”
“那么,知寨认为天枢城会来救助我五马山寨吗?”赵榛现在濒临绝境,不管是什么样的兵马,只要能抓过来那就是能增加救命份量的稻草。至于与狄烈之间的龌龊,等到保住性命之后再算不迟。
赵邦杰也不是很肯定地道:“那狄烈虽占据平定城,却缺乏一个名份,若殿下代天子封他一个权知平定军州事。一介强梁,骤然挤身庙堂。或许,那狄某人会心动而出兵亦未可知……”
“左右不过一个虚衔而已,那倒没什么。只是,本王的印鉴怕不是管用。”赵榛有些迟疑,他是见过狄烈,知道那个人不那么容易被唬住。
赵邦杰却不引为然:“一介强梁而已,想来也不会那么讲究,更不会识得天子印信……而且我等也并非诓他,此番马廉访前往应天,不管能带回多少援兵,在官面上,最起码一个都总管河北诸路的勾当必不可少。届时殿下自然有权任免从五品以下官员。这权知平定军州事的官衔,自然也就可以坐实了。”
赵榛一拍扶手,欣然道:“如此甚好!就遵照知寨所说办理便是。”
心里有了指望,赵邦杰心下稍安,抬头看向西北方向,喃喃自语:“狄烈,虽然不知你是何等样人,但愿你不要让我等失望……”
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