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二更天,秦氏还没睡,莲蓉过来请明玉过去。
“老太太怎么样了?”到了秦氏屋里,秦氏就蹙着眉头担忧地问。
明玉微微笑了笑,道:“晚饭好歹吃了一些,大伯母、太太都在老太太屋里守着,起来是没有大碍了。”
秦氏听了,叹口气道:“这几日天气热,不留神中暑也是有的,老人家就是注重保养,毕竟也是上了年纪。”
说了几句闲话,秦氏也不要她服侍,让她回屋早些歇着:“……太太们今儿晚上守着,明儿一早你过去替换她们,没得老太太好了,她们又倒下了。”
回到屋里,香桃等人已备好热水。见明玉进屋,就忙上前见礼回话:“衍哥晚上和夫人一起,吃了一整碗粥,这会子睡过去了,姑奶奶先沐浴吧。”
明玉点了点头,洗了澡又洗了头发,穿着中衣出来。云妈妈已退了下去,明玉见落英、落翘几个都疲倦,也叫她们都下去歇着,香桃一边给明玉擦拭头发,一边叹气。
明玉闭着眼,轻声问道:“怎么了?”
香桃道:“奴婢是没想到,三太太竟然全都说了。老太太也因此被气病了,咱们许久没见三太太,也不晓得三太太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
明玉也不由得叹了一声,“你都听说了什么?”
自得知老太太病倒,明玉便没让香桃跟着她,身边一直是周嬷嬷。想必香桃也从其他人嘴里打听出来了。
“三太太疑心是四太太或者姑奶奶将十四小姐的事透露给了孟家。”
这个明玉早就想到了,否则三太太又如何会去四太太哪里闹?果然,三房的事,占了手就成了甩不开的黏糖。
香桃顿了顿又道:“姑***事倒没怎么混说,只说姑奶奶是恨她们所以报复她们,在四太太屋里闹得拦也拦不住,又去姑奶奶从前住的小跨院,三太太像是疯了,不闻不问,还把十六小姐当做姑奶奶……三太太却也不想想,当初若不是姑奶奶,十四小姐如今已经没了。”
明玉心里竟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她救下明珠到底对不对?今儿老太太醒来后,大太太那态度,显见是容不得明珠在陈家了,就算老太太说,不会让明珠的事害了陈家的声誉。
香桃道:“三太太这般来咱们太太这头闹,只怕孟家真的晓得了十四小姐的事……”
说着语气沉了下去,“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陈家上下守口如瓶,十四小姐也……奴婢不喜十四小姐,却也希望十四小姐的事仍旧能瞒得住。”
“孟家退亲有别的缘故,十四的事,孟家应该还不知。”
孟家是替补苏州知府新上任的知府大人,去南京之前,在淮安都没听说,想必是她们离开淮安后才上任的。王家虽大多搬去京都,但明珍回来这么久,不可能苏州有名望有身份地位的不知,新官上任,王大人又是吏部尚,孟家无论如何都会去拜访王家少奶奶……
与王家大爷做了连襟,对孟家来说,自然是一大助力。
“孟家退亲,应该是后来听说了什么吧?十四回来这么久,婚事屡屡碰壁……”即便结了这门亲事对家族有益,可若娶回来的儿媳妇本身有什么问题的话,这样助力宁可不要。即便明珠没闹出离家出走的事来,她的婚事已不容易了,更何况她又闹了那么一出,年纪也越拖越大。
她很可能嫁不出去了,不晓得明珠自个儿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大概是嗅到了母亲的味道,躺在床上的衍哥闹起来,主仆两个打住话,明玉将他抱起,他就在怀里拱来拱去,闭着眼撅着小嘴。整个下午都没喂他吃奶,这小东西明明睡得好好的,竟然还惦记着吃的。
香桃去打了水来,明玉洗了手,解了衣裳歪在床上喂衍哥吃奶,整个过程,衍哥都没睁开眼,吃完了小脑袋一歪,立刻就传来鼾声。香桃忍不住失笑:“这能耐也不晓得跟谁学来的,竟然一边吃一边睡。”
说起这些话题,气氛才轻松许多,明玉等头发晾干方歇下。
陈老太太休息了一晚,吃了两剂药,第二天精气神儿都好了,竟下床来坐在桌边吃了早饭。反倒是一夜不怎么休息的大太太、四太太,起来脸色比她还差。
老太太吃了早饭就撵她们回去休息,大太太强打起精神道:“儿媳们到底比老太太年轻,就是一两天不睡也不打紧。”
陈老太太板着脸道:“叫你们回去就回去。”
大奶奶见了就忙道:“娘和婶婶就回去歇着吧,还有我和四弟妹、十三妹妹在这里守着老太太。”
大太太、四太太这才福福身,拖着疲惫的身子告退。
大奶奶和明玉扶着陈老太太去榻上落座,陈老太太这才了几句明玉南京的事。
“总的来说,要办的事都很顺利,老太太不必担心。”
陈老太太点了点头,想起衍哥来:“……那么小跟着你们跑来跑去,如今长得怎么样?”
明玉吩咐香桃过去四房,让云妈妈把衍哥带来,陈老太太说怕病气过给孩子,忙制止了,叹道:“只要好好的,我就放心了。横竖过几天,我也好了,那时再抱来我瞧瞧吧。”
又问起秦氏,就有小丫头进来禀报:“楚夫人过来了。”
陈老太太忙叫请进来,秦氏随着丫头进屋,见了礼陈老太太就请她坐下,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又有丫头进来回话,因秦氏在场,便支支吾吾不好开口的样子。秦氏趁机起身告辞,等秦氏走了,那丫头才忙道:“是三太太,三太太……”
话没说完,陈老太太方才还挂着笑的脸立即冷下来,声色俱厉地道:“将她捆起来,立即送信去京都,叫老三回来。告诉她,她若还要胡闹,就别怪我们陈家无情,立即叫她滚回娘家去!”
这话竟是……要休了三太太?!
丫头被老太太的模样唬得懵了,陈老太太见她不动,朝吴妈妈道:“你过去一趟,她清醒过来没有,若没有,就把这话告诉钱嬷嬷,让钱嬷嬷告诉她,直到她听进去。便是她这会子闹得要死要活,也随她去!没了她,只怕老三一家还能好起来!”
说着,脸色又不好起来,吴妈妈忙劝道:“老太太先别生气……”
“还要我如何不气?!”
明玉忙上前替老太太拍背顺气,大奶奶朝吴妈妈道:“你先过去传话,老太太这里有我们呢。”
吴妈妈叹了一声,才急忙忙出去了。
陈老太太喘了一会儿气方慢慢平静下来,屋里服侍的大气不敢出。陈老太太礼佛,佛道讲究心平气和、凝神养气,便是当初明玉那事,老太太也不曾像刚才那般动气。大伙都明白,这一回陈老太太是真生气了,她能说得出,就能做得到,三太太……
一时之间,屋里寂静的只能听见外头隐隐约约传来的蝉鸣。
陈老太太的手微微发抖,竟端不稳茶碗,茶碗从她手上滑落,“啪”的一声惊醒众人。
众人七手八脚服侍老太太另换了衣裳,幸而茶水并不滚烫。等换了衣裳,陈老太太歪在榻上,靠着软枕磕上眼,嗓音低沉,透着无尽倦怠:“你们都先退下去,我一个人静一静。”
明玉与大奶奶对视一眼,大奶奶柔声道:“老太太若觉得累,就躺下歇会,我们不说话。”
陈老太太坚持:“我这把老骨头还没那么容易就没了。”
说着又激动起来,明玉和大奶奶留下锦绣在门口守着,便去隔壁屋里。
一时丫头上了茶来,大奶奶端起吃了一口,似是喃喃自语道:“来太太说的并不错。”
明玉不觉了大奶奶一眼,大奶奶放下茶碗,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出来。原来三太太要明珠嫁去孟家是为了亲妹子一家的事,新上任的苏州知府,与三太太亲妹子所在的柳州知州竟是同族人,那位柳州知州大人,是孟大人的堂兄弟。三太太大概觉得做了亲家,就是亲戚,明珠的姨妈也是明珠丈夫的姨妈,在亲戚的情面上,事儿就迎刃而解。
明玉晓得三太太亲妹子家惹上官司,却没想到……可即便是这般,老太太也不至于气得病倒。倒是孟家退亲说得过去,明玉不清楚到底是惹上了什么官司,但三年前三太太的妹子就为了家里的事专程来了一趟淮安。事情已过去三年之久,若是同一个官司,早已结案。不管怎么说,孟家婉拒婚事,站在孟家的角度,这样做没什么不对,果真碍于亲戚情分包庇,一旦查出来,便是丢官的下场了。
大奶奶说完也忍不住叹了一声:“果真十四妹妹嫁过去了,娘家亲戚惹出这样的事端,她在婆家也没了体面。”
难道这就是老太太生气的缘故么?
“当初我听着孟家就觉得耳熟,后来听吴妈妈说起这个孟家祖籍云南,那就错不了了。早年在娘家时,我随着爹娘在云南任上,倒是听说过这个孟家。在云南当地也是有名望的大族,与咱们陈家同是百年香大族,咱们家家史上并没有休妻的先例,孟家三代就出了三个……”
明玉不觉蹙眉,休妻岂是那般简单?结亲结两家之好,休妻面临的就是结仇了。大奶奶嘴角勾起一抹嘲讽,道:“那三个,都因娘家出事故才被休的。虽对外说辞不是这般,总能寻个合理的由头,可三个都这般,就由不得人去疑心了。”
孟家果真这般行事,哪里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过去?
不管怎么说,孟家婉拒了婚事,就与陈家扯不上关系了。三太太这么闹一场,没得到什么好,反而把明珠的事闹出来。
不晓得明珠现在怎么样?
正想着,一抬头却见明珠神情木然出现在门外,一转眼便去了寿嬉堂正屋。大奶奶立即起身,朝明玉道:“咱们去,没得老太太见了十四妹妹又生气。她身子才略好些了。”
虽是担忧的话,明玉听着却有些变味儿。老太太醒来后最挂念的就是明珠,大奶奶却这样说,可见是大太太的意思。
但,老太太突然病倒确实与明珠说了什么有关。一转眼,大奶奶已去了正屋。等明玉赶去时,只见明珠跪在陈老太太跟前,紧紧抿着嘴唇,木然的神情中多了几分决绝,半晌才张嘴,一字一顿道:“孙女想搬出去!”
惊愕在大奶奶眼里一闪而过,陈老太太却纹丝不动,盯着明珠。
明珠接着道:“孙女已没有资格住在家里了,孙女别无所求,只望老太太给个落脚的地方,此后,孙女绝不踏进陈家半步!”
屋里十分安静,明玉能听到自个儿从心底深处溢出的叹息。
陈老太太这才缓缓睁开眼,秽浊的眸光透出凌厉的光来,眼神就像那个时候……
许是被这样的目光刺着了,明珠略垂了眉眼,声音比刚才低了几分,几乎哀求:“我只想活着……”
虽然只有这几个字,陈老太太眼角却溢出泪来,这几个字,也曾经是明玉最大的奢望。
……
四太太很快就找好了宅子,就在陈家祖宅后廊上,与陈家相隔不过两堵墙,两进的院子,算不得十分宽敞,她们住下却也绰绰有余。正门在街后,虽临近街市,却不是淮安最热闹的街道,并不吵闹,到陈家正门,步行也就一盏茶的功夫。
“……只是空着近两年,收拾起来要费些功夫。”
秦氏道:“这样就很好,上回出门瞧了瞧,这一代人来人往,除了你们家,别的住户也不少,能顺利找到就不错了。”
这确实是实话,当初陈家祖上修建宅子时,这里还是田土。都说陈家买的这一块地风水极好,在此落户的便越来越多,最后这附近的地皮竟翻了几倍,几十年发展下来,自成一条街。
四太太当即就让常嬷嬷去把事儿办妥,尚未到午时,常嬷嬷就把租契、钥匙一并带回来。用过午饭,就让常嬷嬷带着人过去收拾。
秦氏感激不尽:“家里事儿本来就多,却还给你添这些乱子。”
四太太亦惭愧:“本来该留你们在府里住着的……”
收拾了两天,从陈家搬出去的当天,明珠亦搬去了老太太的庄子上。不晓得那天,明珠到底与陈老太太说了什么,陈老太太最终还是答应了明珠。
明玉她们行李不算少,用了两辆马车才装下,又安排了三顶蓝尼小轿,四太太要亲自送她们过去。而明珠那头,身边跟着两位粗使婆子,各自提着个包袱,来送她的只有老太太屋里的吴妈妈和服侍过她一段时日的锦年,她穿着半新不旧葱黄色家常服,本来十分明亮的颜色,不晓得是不是因天气阴沉的缘故,显得晦暗惨淡。
这样她,让落英几个也不觉湿了眼眶。
她却神色如常,晓得四太太、秦氏、明玉等人并非是来送她的,也上前见了礼。然后转身,朝马车走去,两位粗使婆子虽在府里做粗话,可跟着明珠去庄子上,便是只照顾明珠的起居,也不如在府里,因四太太在场不好表露出来,明珠上马车也不去扶一扶,就当没瞧见似的,任由明珠自个儿爬上去。
帘子放下,明珠的身影隐没在帘子后,不多时马车也消失在转角处。一时之间,耳边此起彼伏皆是叹息。
过了半晌,常嬷嬷低声朝四太太、秦氏道:“轿子备好了,这天儿瞧着似要下雨。”
等到了租来的宅子,才进屋外头便淅淅沥沥传来雨声,不过片刻,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幸亏行李提前就送到了,周嬷嬷瞧着天色不对劲,就立即让阿阳、阿阳等人搬进屋。
连着几日炎热,这雨却及时。
“不晓得十四小姐走到了哪里,这样大的雨,马车也禁不起的。”香桃望着窗外,喃喃道。
就算因这一场雨,明珠半途返回来又如何?
雨势来得快,去的也快,下了半刻钟就停了,香桃将窗户打开,凉风扑面而来,外头的天却还阴沉的厉害,似在酝酿更大的一场雨。
从淮安城往陈老太太的庄子上去,即便是最近的一处,也差不多一个时辰的路程。想必,陈老太太也是让她去最近的一处,哪里算不得偏僻,附近有个二十来户人家的村庄,且距离陈老太太惯常去的寺庙很近,而寺庙的另一边,就是一个比较繁荣的小镇,比起别的地方,那一处相对安全些。
“……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前儿七姑奶奶不是打发人回来么?七姑奶奶要去京都,说是送了银票还有地契给十四小姐,十四小姐竟把来人骂了一顿。”落英一边整理行李,一边和香桃说起闲话。
“也不晓得十四小姐收下没有?她这样搬出去,行李都没带多少,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落翘冷笑一声道:“十四小姐自个儿也有不少值钱的东西,再说,老太太也不会叫她流落街头,你瞎操心什么?”
“话是这样说没错,谁晓得她还剩下什么没有?”毕竟离家出走了一次,还拿了三太太屋里的东西,她自个儿必然都带去了,“再说,就算老太太想给她多些东西,怕是也由不得老太太了……”
落翘道:“不是还有三老爷、三太太、五爷、五奶奶?倒是七姑奶奶,没想到她这个时候去京都。三太太那么个情形,她不是挺孝顺的?竟丢下不管了。”
落英道:“我倒觉得她走了反而好些,谁晓得三太太这么失常,是不是她的主意……”
落翘又冷哼了一声:“比起这个,我倒想,她回了京都又能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