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从陈家搬出来的第二天,明珍北上的消息就在陈家传开了。转眼过了中秋节,柳州的消息也传来淮安,三太太亲妹子一家,明珍、明珠、五爷的姨父问斩,其余家眷流放西北永不得回祖籍。
陈老太太本将消息封锁,不晓得三太太怎么样就晓得了,跪着求老太太想法子,不管怎么样至少要保住一条血脉。疯疯癫癫竟说出,要找人去西北将侄儿、侄女接回来。恰好三老爷从京都赶回来,闻得这话,气得当即踹了三太太一脚,三太太吐出一口血,就昏死过去。
九月初八是陈老太太的寿辰,虽不是整数,倘或是平常,至少自家人会热闹一两天,今年,虽大太太做主,也预备了席面、请了戏班子,最后却因官差到来而终止,三老爷被带去问话。到了九月中旬,就被传唤去了京都,陈老太太一夜之间仿佛老了许多,陈家便有人议论,怕是三太太跟着三老爷在任上时,受贿之事被查出来。陈老太太听说了,勃然大怒,私下妄议的皆挨了十大板子,关于这样的谣言才平息了下去。
赵嬷嬷深深叹了一声,道:“不曾想,老家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又想到昨儿在三太太屋里到的情景,由不得又是一叹:“她这么个样子,想必五爷、五奶奶也要回来了。”
香桃重新到了一碗热滚滚的茶送到赵嬷嬷手里,笑道:“竟没想到,十姑奶奶会打发嬷嬷回来,别说这些了,十姑奶奶怎么样了?”
又算了算日子,道:“想必过了年就要生了吧?”
赵嬷嬷闻言,脸上不自觉挂着笑,点头道:“是啊,差不多在正月里头。”
又将目光落到在床上爬来爬去,坐不住的衍哥,笑道:“上回十三姑奶奶走的时候,衍哥还在襁褓里头,如今就要学走路了。”
正说着,明玉从外面进来。赵嬷嬷忙起身见礼,明玉几步走过来,虚扶一把,笑着请赵嬷嬷坐下,道:“早该预备好的,让嬷嬷久等。”
赵嬷嬷笑着摇头:“一年也就这么一次,十三姑奶奶自是要多预备些东西。十姑奶奶哪里也替十三姑奶奶预备了一些金疮药……”
“十姐姐如今是双身子本来就辛苦,还想着这些。”明玉道,“嬷嬷和该劝她好好养胎才是要紧。”
赵嬷嬷笑道:“十三姑奶奶也不是不晓得咱们十姑***性子,她耐不住清闲,如今月份大了,整日除了吃睡,就没别的事,天天儿盼着日子过得快些,可这日子也要一天一天过不是?”
明玉点了点下巴,明菲确实是闲不住的,当初她怀衍哥那会子,不也是天天盼着日子过得快些。等衍哥满月,楚云飞见到他,一转眼,衍哥已会爬了,不晓得楚云飞再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香桃瞧着明玉的神情,就晓得猜到她的心思,笑着问赵嬷嬷:“嬷嬷来时,可有消息回来?”
赵嬷嬷笑容不免淡了两分,道:“没有什么消息也是好的,不过无论如何,过年前总有消息回来。”
从京都离开时,韩氏就承诺,一有消息就打发人给明玉送来。一转眼就快一年了,韩氏没打发人来,这一回老太太寿辰,明菲派了赵嬷嬷回来,韩氏预备的寿礼就让赵嬷嬷一并带了回来。
“不晓得六嫂怎么样了?”
赵嬷嬷道:“六奶奶怀孕后害喜的症状较为厉害,就连太医也没法子,比不得十三姑奶奶、十姑奶奶怀孕时,十姑奶奶也就前头三个月一早一晚犯恶心,怀孕四个月的时候,这些症状都没了。”
算算日子,韩氏是六月怀上的,消息送到淮安已七月,四太太派了顾妈妈去照顾。现在快十月,也不过三四个月大。没有别的事,只是害喜,明玉放下心。
说了一会儿闲话,周嬷嬷撩起帘子从外面进来:“东西都装上马车了。”
赵嬷嬷便起身:“奴婢去向夫人辞行,明儿一早就动身了。”
赵嬷嬷回京都走水路,自是要赶在结冰前抵达京都,明玉也整起身来,抱着衍哥一道去秦氏屋里。
莲蓉等几个丫头正要收拾东西,她们进去时,才收拾好。衍哥见到祖母,就挥手要过去,秦氏见了,立即将他接住。赵嬷嬷同明玉一道见了礼,秦氏忙请赵嬷嬷坐下。
衍哥在秦氏怀里蹭了一会子,就攀着她的肩膀爬起来,伸手去抓秦氏戴的包头。云妈妈见了,忙拦住衍哥的小手,衍哥不满地撅着嘴,一屁股坐下来,闷闷地望着云妈妈。
赵嬷嬷瞧着不觉失笑:“这么小的人儿,竟学会生气了。”
秦氏笑容慈爱,从怀里取出一串水晶链子,衍哥立刻双手抱住,呵呵笑起来。惹得大伙也跟着掩嘴好笑,他便睁着圆鼓鼓的眼睛四处张望,大抵觉得众人高兴,于是笑得更欢,嘴里发出“咯咯”欢快的声音,口水也流的欢快。
笑闹一阵言归正传,秦氏将预备的东西一一指明,那些是给韩氏预备的,那些是给明菲预备的,还有明芳的,剩下的便是托人给楚云飞带去的。
当事人不在,赵嬷嬷就替她们一一道了谢,就有四太太打发人来请赵嬷嬷。明玉把衍哥留在秦氏身边,亲自送赵嬷嬷出来。目送赵嬷嬷乘坐的轿子出了门,明玉抬头望着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的天空发怔。
胡天八月即飞雪……入了秋的淮安穿了夹层衣裳,却还感觉不到寒意,而楚云飞身在地方,只怕已冷起来。不晓得,他能不能记得摸冻疮膏……
转身正要返回时,身后却传来一阵脚步声。跟着明玉出来的香桃,不由惊呼:“十四小姐……”
“我已不是什么十四小姐,不必这般称呼我。”
是明珠的声音,明玉扭头,明珠穿着半新不旧的素色衣裳,头发用一块蓝底白花碎花棉布包裹,耳边露出几缕发丝,身上一应首饰皆无,一身乡村农家姑娘装扮,倘或不是那张脸,明玉、香桃竟不敢认。
比起那日从陈家搬出去时,这身衣裳的面料尚且不如香桃身上穿的,虽半新不旧,款式却陈旧,像是从当铺里买回来的,裙摆处还能瞧见才缝补的阵脚。
明玉有些无法适应,明珠神色平静,从怀里取出个红色绸布包裹的东西,递给明玉道:“前儿听庄子上的人说赵嬷嬷回来了,我已发誓不踏进陈家半步,再不是什么陈家的十四小姐。这些东西,还请楚少奶奶转交给赵嬷嬷。”
香桃、明玉面面相觑,明珠嘴角浮起一抹苦笑:“从前不知事,不晓得柴米油盐贵,东西算不得金贵,还望陈六奶奶、柳二奶奶、赵二奶奶不要嫌弃。”
专程从庄子上回来,就为了送她们礼?
明玉不晓得说什么好,半晌才问道:“你身边没人跟着?要不要进屋坐坐?”
明珠摇头:“她们在外头等我,我今儿还有别的事,一会子就要去赶去庄子上。”
直接叫人送到陈家去也不是不可以,明玉暗暗叹了一声。明珠见她不说话,道:“东西我送了来,只劳烦楚少奶奶转交,她们收不收是她们的事。”
直到明珠走了一会子,明玉还没能缓过来,香桃盯着手里的东西,低声道:“来传言不假呢,十四小姐靠着典当过日子,她住在老太太的庄子上,那庄子想必老太太也会给她……”
陈老太太百年后,她的东西自然也是几个儿子继承,当然,如果她自个儿分配,大家伙也不会有意见,可自来嫌少有留给女儿、孙女的,何况明珠这么个情形……大太太对三房的态度,已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明玉深吸一口气,朝香桃道:“你把东西给赵嬷嬷送去吧。”
香桃点了点头,展开瞧了瞧,三枚小小的金锁,加起来也不过几分的重量,从前的明珠何曾将这点儿东西放在眼里?
“也不晓得十四小姐以后有什么打算。”
香桃瞧了瞧天色,送过去回来就差不多到午时了。
赵嬷嬷第二天一早动身,明玉、秦氏等人忙了近一个月,终于清闲下来。当然也有不清闲的时候,开始长牙的衍哥,很是喜欢咬东西,稍不留神,就把随手抓来的东西往嘴里塞。怕他胡乱咽下去,小件的都收起来,结果这孩子就去啃桌角或一切坚硬的东西,也只有睡着了才能叫人清静一会子。
等长到十个月大的时候,便开始抓着东西,摇摇欲坠地学走路。若拿玩具逗他,他会试着走两步,然后立即快速地爬过去,一把抓住玩具。往往能惹得大伙哈哈大笑,每每瞧着他这样子,秦氏就一边回忆从前楚云飞小时候,一边说出来大伙听。自然,衍哥的性子和他父亲小时候差了一截,楚云飞决定用走的时候,就一定不会爬,哪怕不断地跌倒。
然后,周嬷嬷就说衍哥这个么样子像明玉,明玉汗颜,原来小时候她就这么爱犯懒。
衍哥犯懒显然要技高一筹,满周岁的那天,明玉预备了席面,请了四太太、大太太、大奶奶、四老爷等等淮安、苏州两地的亲戚来。那日难得出太阳,陈老太太也过来逛了逛,一开始还没什么,瞧着屋里人多,依依呀呀很兴奋,等到抓周的时候,却怎么也叫不醒,好容易叫醒了,摆在周围的东西似乎没有一个是他喜欢的,坐着揉揉眼睛,怎么哄也不动一下。折腾的半个时辰,他索性直接睡了算了。强行把他弄醒,好吧,一岁的孩子还是孩子,大哭起来的阵仗不输任何人,且还是爬到秦氏怀里才委屈地大哭起来。哭得秦氏心都化成了水,哄了半天才抓起小胳膊小手能抓得住一样——点心,然后就往嘴里送。
到了来年三月,京都才又有消息传来,明菲顺利产下一个七斤重的大胖小子,一并还有一封楚云飞写得亲笔信。
秦氏阅毕,缓缓舒了口气。明玉也跟着舒了口气,信件她还没,秦氏便将信递给她。千辛万苦送来的一封信,不过寥寥数语,好在这寥寥数语中,可见他并没有出什么事。另外还有一个信息……
明玉将目光落到正在安睡的衍哥身上,衍哥已开始学说话,依依呀呀,只有“奶奶、娘亲、爹爹、外婆”喊得清晰一些,等他真正见到爹爹的时候,却无论如何都会说话了。身边有个长得越来越像楚云飞的衍哥,时间应该会过得很快吧?
然而等待终究是漫长的,日复一日,衍哥从摇摇摆摆学走路,到丢开手慢慢儿自个儿能走,再到……
明玉换了衣裳从屋里出来,就瞧见落英、落翘、云妈妈三个同时摸了一把额头上冒出来的汗,同时长长舒了口气:“总算是把衣裳穿好了!”
一瞧衍哥,眼着又要歪下去。明玉对此只有头疼的份儿,已快三岁的衍哥,倘或没人闹他,大概能睡十个时辰。唯一的好处,就是不必担心他到底乱跑,因为一得闲他就睡了。起初明玉很担心是他身体有什么毛病,在淮安就请了大夫来瞧,结果都说衍哥很健康。这个明玉倒是认可,快三岁的衍哥,也只有满了一岁,断奶之后感染了一次风寒,吃了两天药便没事了。除了嗜睡,饭量不错,睡醒之后也活泼乱跳,吐字清晰,还常常说些叫人哭笑不得的话……
云妈妈了外头的天色,道:“要不,奴婢抱着他吧。只是,早饭还没吃呢!外头的东西又不干净。”
说不定今儿就能见到楚云飞,明玉翻过他的小身板,手才扬起,衍哥迷迷瞪瞪睁开眼,瞧见娘亲,就咧嘴一笑,伸出手臂要抱。
明玉吐了一口气,叫他自个儿起来,衍哥赖了一会床,到底还是自个儿爬起来了。抱住明玉的肩膀喊饿,云妈妈立即去把衍哥的早饭端来,等衍哥吃了早饭去秦氏屋里时,明菲、韩氏已到了。
云妈妈将衍哥放下来,衍哥立即跑去秦氏跟前,扑进秦氏怀里,一边蹭一边稚声稚气道:“衍哥还想睡……”
秦氏低声哄他:“今儿要上街,衍哥想一个人留在家里睡觉?”
衍哥歪着小脑袋想了想,点头。
明菲忍不住笑着逗他:“今儿就能见着爹爹了,衍哥不高兴么?”
歪着头继续想了想,“衍哥有爹爹?”
没有爹,那来的他?
明菲怀里的元哥,听到爹爹,就闹着要找爹爹。元哥正月生,小名就取了元哥,比衍哥小一岁多,如今一岁多的元哥,长得白白胖胖,与衍哥截然相反两种性子,因第二次来明玉这里,不怎么熟悉,因此才能安安分分坐在明菲怀里。
韩氏去年四月顺产,今年开了春,特意将孩子带回老家让四太太、四老爷、陈老太太瞧了瞧,请陈老太太定了大名,名字中有个翰字,便顺着叫翰哥。
翰哥是个安静的孩子,这会子乖乖坐在韩氏怀里,拿着个拨浪鼓摇来摇去,睁着圆鼓鼓的眼睛,东,西望望,见了明玉,立即喊了一声:“十三姑妈。”十分懂礼貌。
与之相较,衍哥这才意识到没喊人,于是从秦氏怀里下来,去韩氏跟前规规矩矩喊了舅妈,又去明菲跟前喊了姨妈。打着哈欠扑进秦氏怀里,秦氏对此亦十分头疼:“启蒙读后可怎么办?怕是要请个严厉的先生来。”
照着陈家的规矩,男孩三岁就要启蒙了,衍哥还有三个多月就三岁了。照着一天能睡十个时辰的情况来,这不是头疼就能解决的事。
时辰不早了,韩氏道:“咱们该出门了,这会子茶楼里客人不多。”
秦氏叹了一声,点了点头,几乎三年,这个时间让秦氏眼角多生了几道细纹。变化最明显是衍哥。楚云飞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在襁褓里头……
这段时间,不管是对秦氏还是明玉来说,都是极为漫长的,好在漫长的日子已过去,今儿应该能见着楚云飞吧?
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紧张来。明玉深吸一口气,低头理了理衣裳,想借此掩饰自个儿的情绪,却不知反而更为明显。韩氏瞧着就嗔怪明菲:“就不该把这事儿告诉十三妹妹,今儿便是进了城,一时半刻也说不上话。”
可是,远远一眼也好。近三年的时间很漫长,可当身在淮安的明玉得知楚云飞要回来后,接下来的日子更漫长。从淮安到京都,半个月的行程堪比三年,而到了京都后,又等了两天,才确定今儿能抵达。到现在,她已没法子让自己心平气和地等下去,便是今儿不能与他说上话,只要站在高处,远远一眼,确定他和家上描述的一样,平安无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