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sāo乱,天明时分,一场蓄积以久的大雨倾盘而下,城中乱势才渐得消止。
杨浩独自一人站在烧成灰烬的中极殿前,全身上下淋得透湿,面对着废墟青烟,手拿着一段焦木,默然无语。沈光和萧环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面面相觑,都不敢开口出声。
广场上,骁果军正在搬运尸体,鲜血斑驳的地面,被雨水冲刷成分成无数道红流,汇入宫墙下的暗沟,四面宫墙几乎塌了一半,整座皇宫处处狼籍,足见昨晚平民哄抢之激烈。
“秦王浩!”
只听一声清脆的叱喝,昨夜半路杀出的那一男一女,又双双来到阶下,女子神sè忿然,抬头向台阶上的杨浩厉声道:“你把我大姐藏哪里去了?”
“大胆!”沈光勃然sè变,持矛跃至阶下,宇卫在四周的给使纷涌过来,各持长矛,又将这两人团团围住,两名男女俱是神sè微凛,各自抽出兵器,并肩靠到一起。那女子又怒道:“你们这些汉人真是卑鄙,只会倚多为胜,有本事跟我单打独斗!”
“哼,还敢口出狂言!”沈光怒哼一声:“胜得过本将军再说!”
当即跃身一矛,挑开雨帘,便向那女子刺去,女子见他来得凶狠,不由后退一步,旁边早横过一柄大剑挡架,剑矛相交,擦出一溜火星,沈光与那持剑男子错身而过,双手一放一收,抓住前段矛杆,又旋身横矛击去,男子喝声:“好功夫!”反执剑柄挑开,身形仰倒,双膝贴地,借前冲之势向前滑去,旋腕展剑,带着雨水疾斩沈光下盘,沈光一矛击空,就势矛杆支地,腾身而起,半空中拧腰一旋,和身一矛劈下,啪的一声在地面击起四尺多高的水幕。
不待水幕落尽,一剑一矛已在空中硬碰一击,沈光与那男子各自后退一步,沈光扬矛指天,转身站定,目中闪过一丝异采,沉声道:“本人折冲郎将沈光,你是什么人?”
“突厥跋锋寒!”男子双手持剑,缓缓斜指地面,神sè也是前所未有的凛重。
“够了!”台阶上的杨浩已转过身,一声大喝,引得所有人视线都向他望去,沈光和跋锋寒也不由自主的停手。
“跋锋寒,傅君瑜!”杨浩面沉如水的从台阶上缓步走下,边行边道:“我杨浩何曾得罪过二位,昨晚你们中途插手,以至宇文化及逃跑,君绰没有救出来不说,还弄得满城大乱,现在街上到处都骂我杨浩纵兵洗城,骁果军军心不稳,大都在观望形势,宇文化及又以君绰为质,逼我去临江宫送死,我已经很烦了,你们还来找我要人?既然你们二位武功高强,那么一切就拜托二位,恕杨浩江郎才尽,已无能为力了!”
杨浩口中说话,脚下穿过人群,竟向着承天门方向走去,众人都是一楞,萧环急呼道:“三爷!”沈光也叫道:“殿下!”
杨浩脚步一顿,忽然叹息一声,回过首道:“拜托沈将军、萧娘子替我收拾一下残局,我去接一个人……放心,我会回来的!”
大雨磅礴的广场上,杨浩衣发俱湿,满脸筋疲力尽的表情,看得所有人都哑然无语,呆呆的看着他削瘦身形,缓缓消失在前方雨中。
※※※
出了宫外,杨浩一路行来,只见处处房屋残毁,在雨中冒着青烟,平民们当街而坐,或是抚尸痛哭,或是神情茫然,更有许多人三五成群,扶老携幼,收拾起简单行李,哭哭啼啼的往城门方向行去,一街寂寥景象,让杨浩不禁想起当rì荥阳大火,满城俱毁的惨状,当时李密的心情,或许也与自己现在差相仿佛。
“自古chūn秋无义战!”杨浩无声的一叹,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漫步雨中,向城东而行。
往前民居渐少,已到了城东废园,来到园前,杨浩刚迈过倒在地上的栅栏门,忽然身形剧震的停下脚步,只见眼前的正厅竟已垮塌了一半,一根粗大的正梁被砸成两截,埋在残瓦碎石中斜指天空,另外半截则连着一堵摇摇yù坠的墙壁。
“琬晶!”杨浩失声惊呼,连忙往前奔去,中途摔了一跤,又连滚带爬的冲上前,喀嚓一声踢断半截梁木,伸出双手,就往废墟中乱刨。
“琬晶,你在不在里面,回答我呀!”杨浩如同疯了一样,挖开一处又换一处,不一会儿便刨得十指鲜血淋漓,却恍若不觉,一边用力刨,一边拚命大喊。然而废墟里面始终无人应他,杨浩一颗心也渐渐沉到谷底,冰冷的液体划过面颊,已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琬晶,你答我呀,你回答我呀!”
“琬晶……”
一个身背巨匣的纤盈人影,静悄悄的出现在杨浩身后,默默地看他在废墟中拚命挖掘,过了半晌,才以不肯定的口气,轻轻道了句:“张三?”
杨浩如中雷击,动作骤然停止,楞了一楞,霍然回头望去,只见单琬晶面sè苍白,一手抚胸,俏立在天井雨中,肩上还挂着大胜天的刀匣,两只美目中正透着惊疑不定的神sè。
两个人隔着十余步距离,凝视了片刻,杨浩忽然站起身,疾步奔了过去,张开双臂将单琬晶紧紧搂在怀中。
单琬晶受惊似的身形一颤,却没有加以推拒,呆呆的任凭杨浩搂住,两人都是全身湿透,彼此感觉到对方的体温,这一刻,倾盆大雨从天如注,浇在两人身上,又打落地面,敲出大圈小圈的涟绮,映出无数双相依相偎的身影。
“你怎么了?”单琬晶轻垂螓首,靠在杨浩的肩上,轻声打破沉默。
“……没什么!”杨浩反应过来,连忙抬手擦眼。
单琬晶被杨浩正面搂住,看不见杨浩的动作,只觉气氛有异,刚要再问,便觉身上一松,杨浩已放开怀抱将她推开,转过身去,用故作轻松的语调道:“还好你没出事,好好的房子怎么会塌掉?”
单琬晶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sè,静静答道:“雨下得太大了!”
“是呀!”杨浩也抬头望天,摇头叹道:“雨真下的太大了,难怪这破地方受不了,对了,你什么时候醒的?”
“昨天晚上……咳咳!”单琬晶说着话忽然秀眉一蹙,又抚胸咳了起来,杨浩连忙扶住她,道:“别说了,你伤还没好,我们先找地方避雨!”
单琬晶却一把抓住他的手,目光一寒道:“等一等,我还没问你昨晚去了哪里,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下!”
“这个!”杨浩一时语塞,单琬晶见他迟疑,目光越发冰冷,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杨浩才道:“我昨晚去办了些私事!”忽然长声一叹:“你放心,我以后不论办什么事,都不会再丢下你了!”
单琬晶微微一怔,手上已被杨浩反握住,只见杨浩的目光异常认真的看着自己,满腹怨忿顿时冰消雪解,再也说不出口。
就在这时,只听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的确可以放心了,因为你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事要办了!”
一名反手执剑的黑衣蒙面人,从雨中大步走来,全身上下仿佛笼罩着一个无形的罩子,所有雨水都被排斥在外,散发出淡淡的光晕。
※※※
“什么,二叔要我放弃江都!”
临江宫,凝晖殿内,宇文化及袒着上身,左肩上缠着绷带,霍然从座位上起身,内劲雄浑的声音,震得殿中嗡嗡作响,脸上神情更是震怒之极。
“大哥!”宇文智及站在殿中,皱眉道:“如今时不我与,李阀已先发制人,彻底控制了长安,立了代王侑为帝,并下诏骁果还京,旨意不rì即到,大势已去,阀主也是顾全大局,不希望你再泥足深陷下去了!”
“那又怎样?”宇文化及怒道:“长安距此千里之遥,等旨意到来,我早已裹胁骁果北上,有这么多军队,我们哪里去不得!”
宇文智及却道:“大哥所言虽然有理,可是秦王浩现在突然插手,骁果军反戈,这种情势下……”话没说完,便被宇文化及截断:“骁果军虽然反戈,但他们怕的是杨广,不是秦王浩,这么短时间,他未必收得了军心,所以我们要尽快挥军攻打江都,只要杀了秦王浩,骁果军仍然逃不出我的手掌!”
宇文智及苦笑道:“大哥,临江宫现在只有八千武士,怎么反攻江都啊?”
“八千武士足矣!”宇文化及信心满满的道:“我还有罗刹女这张王牌,天下皆知,杨浩为了罗刹女不惜离宫出走,有这个女人在手,到时捆着她攻打江都,不怕他杨浩不投降!”
“秦王浩离宫出走是真,但只怕多半还是为了杨公宝藏!”宇文智及无奈的道:“秦王浩此人城府太深,只凭一个女子, 未必威胁得了他,或许他就是想让大哥这样想,早已设下埋伏,只等大哥你去进攻,大哥你万万不能再上他的当了!”
“混账!”宇文化及勃然变sè,喀嚓一掌打碎面前桌案,大怒道:“连杨广都死在我手上,难道我还怕一个秦王浩吗?我意已决,你不必再说!尉迟胜,赶紧去整顿兵马,我要马上攻打江都!”
尉迟胜正立在殿侧,闻言吓了一跳,忙道:“大总管,您伤势未愈……”
“这点小伤,算什么!”宇文化及手抚肩伤,咬牙切齿道:“杨浩,沈光,我要他们碎尸万段,给我付出代价!”
宇文智及和尉迟胜面面相觑,俱各无言,尉迟胜行了一礼,转身正要出殿去点兵,忽然门外光线一暗,一个人影走了进来,慢理斯条的躬身行礼:“老奴韦怜香,见过大总管!”
“韦怜香!”宇文化及冷哼一声,缓缓落座:“你还有脸来,若不是你告诉我杨浩在江都,我岂会被他有机可乘,现在我落到这步田地,你来看我的笑话么?”
“老奴不敢!”韦怜香恭顺的又行一礼:“胜败乃兵家常事,大总管虽受小挫,但雄心未失,谁敢笑话!”
“哦?”宇文化及不动声sè的道:“那你来做什么?”
韦怜香道:“老奴只是来告诉大总管一件事,或许对大总管有所帮助!”
宇文化及神sè顿时一变,沉声道:“什么事?”
韦怜香平静的道:“杨虚彦已经去刺杀秦王浩,大总管收复江都,就在此时!”
※※※
“闭眼,不要看他剑尖!”
杨浩惊呼一声,一掌推开单琬晶,自己也抬手遮眼,闪身向旁边跃去。几乎同时,一柄细长剑身已疾刺入两人之间,随即横剑一划,一天雨水被剑气吸引,竟也绕着黑衣人身周划出一个波光荡漾的大圈,在空中停留了片刻,陡然从中shè出无数水滴,孔雀开屏般向单琬晶和杨浩攻去。
单琬晶急忙顺过身后大匣,挡在身前,只听丁丁当当一阵连珠般声响,竟被密集雨滴打得连退三步。杨浩那边则一个就地十八滚,拖泥带水的狼狈闪开,黑衣人身形由静而动,忽然跃起,凌空一剑已往杨浩刺去。
忽听单琬晶一声大喝:“接刀!”黑衣人顿听身后沉重风声破空而至,不及再杀杨浩,反身一掌将来物击开,却是一件jīng洞铸就的大匣,微一错愕,一团青蒙蒙的光晕已从眼前掠过,杨浩早已挺身而起,伸手捞住刀柄,顿时满园青光大盛,触肤生寒,黑衣人也下意识的一闪眼,听风辨位,一剑刺去,只听当的一声金铁交鸣,杨浩横刀护面,挡住这一剑,内力互激之下,黑衣人剑身弯而复挺,两人同时被对方震退。
杨浩连退七八步,啪的一声,后脚踩出大片水幕,终于稳身立住,只见黑衣人凌空向后飘飞,顺势一个筋斗,稳稳落在破旧的竹门檐顶上,斜剑一甩,两只眸子jīng光灼灼,居高临下的望来。
“杨虚彦!”杨浩双手执刀柄,刀锋缓缓下垂,面沉如水的对上黑衣人的视线。
“杨浩,你武功长进多了!”黑衣人微微颔首,口气中不掩赞赏。
“哼!”杨浩冷笑一声:“我早猜到我们兄弟,总有一天会兵刃相见,却不知道,这一天会来得这么早!”
黑衣人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神sè,淡淡的道:“就是因为你承认我们是兄弟,我才给你一个正面交手的机会,是生是死,就看你的造化了!”
单琬晶奔至杨浩身边,提掌蓄势,杨浩却上前一步,将她拦在身后,头也不回的道:“琬晶,你退下,这是我们姓杨的之间的事,你不准出手!”
“什么?”单琬晶一惊道:“你疯了,你不是他对手的!”
废话,我怎会不知道!杨浩心中暗骂一声,却仍然正sè道:“纵然我死在他手上,也是我命该如此,事关我大隋皇室的尊严,你若插手,我就跟你恩断义绝!”说完不等单琬晶开口,已大步向前冲上,怒喝道:“杨虚彦,来吧!”跃身一刀自顶劈下,哗然一声巨响,已将竹门斩得垮掉,杨虚彦早已拔身而起,头下脚上,长剑划动雨水,笔直往杨浩头顶刺下。
单琬晶被杨浩一句“恩断义绝”说得呆住当场,眼睁睁的看着两人在雨中激烈打斗,只能眉尖深蹙,双拳紧握,一颗心几乎提到喉咙眼里。
哪知杨浩此际更是暗暗叫苦,面对杨虚彦这种超级杀手,单琬晶受伤未愈,加上也是白给,若迫她再施一次天魔解体**,那真是神仙都没救了,无可奈何,只能自己硬着头皮顶上。
施出石青璇所传图谱上的三招刀法,一开始杨浩仗着刀身宽大,气势磅礴,还打得有声有sè,随着十余招过去,杨虚彦已摸透他的路数,一柄长剑舞出千重幻影,寻瑕抵隙,不一会儿便杀得杨浩手忙脚乱,只来得及用刀身护住要害,肩头,手臂,腰腿却接连中剑,鲜血从剑风中点点洒出,仿佛在半空中开出千万朵鲜艳的桃花,又迅速被雨水打散。
“大地回chūn!”杨浩又是一招上步缠身刀使出,杨虚彦忽然一脚踢中他手腕,阻住刀势,借力一登,一剑往杨浩颈中抹去,杨浩急屈双膝,仰身后倒,以咫尺之差避开这一剑,不等杨浩变招,杨虚彦又是扭腕一剑扎下,杨浩翻身便滚,只觉肩后一痛,已被杨虚彦一剑划中,身不由已的离地而起,横空陀螺般转动,最后狠狠摔在地面积水里,溅起一片水幕。
杨虚彦如影随形的追来,忽然身侧掌风击动,雨水纷飞,单琬晶终于忍不住出手,一掌击出,杨虚彦竟身形一顿,原地幻出十余重人影,让过单琬晶一掌,随手一剑划伤单琬晶左臂,后者痛哼一声,飞跌在地,喷出一口鲜血,再也无力起身。
杨虚彦正要再上前追补一剑,却见杨浩已从没膝的积水中站起,神sè肃然的盯着自己,不禁微微一楞。
“杨虚彦,不关她事!”杨浩双手持刀,异常平静的道:“来吧,我破你的影子剑法!”
“破我的影子剑法?别以为闭起眼就躲得过了,我可不是李密!”杨虚彦目中闪过一丝冷笑,忽然手腕一抖,人随剑进,长剑嗡嗡作向,直向杨浩面门刺去。
“给我破!”杨浩大喝一声,忽然扬刀一撩,面前顿时升起半人高的水幕,仿佛陡然间升起一面水做的墙壁,杨虚彦眼神微变,收势已是不及,只见满天剑气刺在水墙上,激出大大小小的圆圈,俱化作有形之物。
“chūn雨连绵!”杨浩一刀三式,搅入水墙之中,随着刀锋旋转,竟也激出无数水滴,泼风暴雨般向杨虚彦迎面打去。
刹那间只听兵器入肉之声,两人错身而过,杨浩举起左手,血淋淋的抓住杨虚彦的剑锋,杨虚彦则屈起左臂,夹住杨浩砍往肋下的一刀,哧哧鲜血,正顺着刀身往外激shè。
杨虚彦的目光顿时变得难以置信,杨浩却神sè坦然,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微笑。
扑哧一声,两人各自收回刀剑,俱是踉跄后退,杨浩单膝跪地,竖刀拄身,气喘吁吁的抬头道:“怎样,你的影子剑法也不是全无破绽,以后记住,下雨天不要出来做生意!”
杨虚彦手按肋下伤口,用长剑支着地面,眼中竟也露出一丝笑意:“好,世间能用手抓住我的剑,你是第一个,不愧是我的兄弟,可惜你不肯帮我成大业,否则我们联手,天下谁人能敌?”
“哈!”杨浩摇头一叹:“现在连二皇叔都死了,这天下已经不姓杨了,你还看不开吗?”
“时也命也,我挣不破的,你也一样!”杨虚彦一提长剑,忽然纵身跃上围墙,消失了踪影,只留下一句话在空中回荡:“宇文化及要来打江都了,你小心准备!”
准备个屁!杨浩暗骂一声,心神一松,顿时仰天倒在雨地里,大睁着双眼,看着满天雨水,千头万绪而落,心中一片空灵。
(PS:谁来阻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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