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铗归来兮,食无鱼!”
“长铗归来兮,出无车!”
“饮无美酒醉,睡无美人妻!”
空寂无人的养心殿内,杨浩一招苏秦背剑,旋身落在殿心,双膝跪地,向前滑行三尺,左手提起一只黑瓷酒坛,就口狂饮一气,接着漫声长吟中,一腔怨愤之情俱化在剑光之上,乌龙绞柱,弹身而起,剑走乱披风势千山万水,又脚踏玉环步,接一招回剑怀中抱月,左手一松,一只酒坛已粘在剑尖上,盘身一转,举至半空,大股酒水倾坛而下,杨浩张口去接,头脸衣发俱都打湿。
“殿下!”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沈光白衣银甲,走进殿内,躬身行礼。
杨浩手腕一抖,将酒坛弹上高处,反手接住,另一手背剑身后,淡淡的道:“你来做什么,是不是奉了李秀宁的命令,来抓我这个杀君弑上的凶手?”
沈光一阵愕然,才开口道:“殿下说过,您杀得是附身夺舍的邪帝向雨田,沈光不敢妄自猜测!”
“哈哈!”杨浩仰天一笑,转身走回龙书案前,插剑回鞘,提坛转身道:“你真的相信我?哪怕是附身夺舍这种荒天下大谬之事,哪怕我所说的真杨广也不知去向,哪怕你们亲眼看见杨广倒在我刀下……”忽然闭目一叹:“我自己都不信,算了,算了!”又举坛往口中灌去。
沈光的视线随着杨浩转回龙书案,正sè道:“当rì末将有亏职守,羁身牢狱,本打算以死殉忠,是殿下亲身来到牢里,才率领末将收伏骁果,逐走宇文化及,此事当晚有目共睹,末将认为,殿下没有杀圣上的理由!”
咕的一声,杨浩吞了口酒,放下坛道:“怎么没有理由?我野心勃勃,我yīn谋诡计,我装疯卖傻,欺骗天下,指使宇文化及造反是我,纵兵洗劫江都也是我,杀洛阳使节是我,杀圣驾还是我,我是大恶人,野心家,现在真相大白,走吧,你们都走吧,让我众叛亲离,等死好了!”
沈光紧皱双眉,又躬身行礼道:“殿下,忠臣不事二主,圣上虽死,殿下还在,沈光绝不舍殿下而去!”
“哼!”杨浩冷笑一声,踉跄退了两步道:“不要骗我了,我知道麦孟才他们都去见了李秀宁,你也去吧,你们不是想回关中,与亲人团聚吗,我帮不了你们,你们也不用再对我有什么顾忌!”
沈光却垂首道:“末将不是关中人,也没有什么亲人,末将手下的给使,都是宫奴出身,回不回长安,对我们都无所谓!”
“无家可归啊?”杨浩醉熏熏的在龙书案前的台阶上坐下,一挥手道:“也不要紧,你们看这宫中,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尽管拿去便是,本王给你们做主,反正也不差这条罪名!”
沈光一撩衣甲,单膝下跪,语气低沉的道:“殿下!”
“拿吧,拿吧!”杨浩茫然抬头道:“原来老天注定,我这辈子一事无成,王八蛋,老子不玩了,看你还怎么耍我!”
这时忽听殿外传来喧哗,几名给使匆匆跑进殿来,一见杨浩的情形,都是微微一楞,随即向沈光道:“大人,李秀宁带骁果军进宫了!”
沈光面sè一沉,又看了杨浩一眼,便从地上起身,手按剑柄,带着几名给使大步走出殿去。
“自古圣贤皆寂寞!”杨浩低吟一声,又举坛半空,张口去接酒水。
※※※
满天细雨,仍是千头万绪的下着,在天地间织出稀薄朦胧的雾气。
沈光大步走出养心殿,只见殿前广场上,众给使手持长矛,正与大批骁果军对峙,双方都是面sè严峻,刀剑出鞘,麦孟才等骁果军官也都在其中。
“大胆,你们要造反吗?”沈光怒喝一声,一步跃下殿前台阶,来到骁果军的面前,众给使纷纷围拢在他身后。
沈光出面之前,骁果军还在吵吵嚷嚷,随着他一声大喝,威名所致,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闭嘴,前排的骁果军官们互视一眼,目光俱是微微变sè。
“皇宫重地,谁敢乱闯!”沈光又上前一步,神情yīn沉的道:“麦孟才、钱杰、赵行枢,是不是圣上一死,你们就胆大包天,为所yù为了?”
见他们都不敢答话,沈光目中闪过一丝杀机,忽然厉声道:“麦孟才,是不是你带的头!”
“不、不是我!”麦孟才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前列的骁果军也为之一阵sāo乱。
只听一个娇美动听的声音道:“沈将军,我们是来捉拿杀害圣上的凶手,你为何带人阻拦?”
随即人群一分,李秀宁带着数十名随行武士从骁果军阵中走了出来,神情淡然的对上沈光的视线。
“杀害圣上的凶手是宇文化及!”沈光冷声道:“已经被秦王殿下率兵击溃,与临江宫一起粉身碎骨,麦孟才、钱杰二人都是亲身经历,还来皇宫作什么?”
“沈将军此言差矣!”李秀宁不动声sè的道:“昨夜你我都亲眼所见,圣上被秦王浩一刀劈死,如此滔天大罪,沈将军仍要维护他吗?”
沈光怒哼一声,侧身道:“此事殿下已经解释过,他杀得是向雨田,不是圣上!”
“哈!”李秀宁淡然一笑:“移魂夺舍,这种事情,试问天下谁会相信,秦王浩若是胸怀坦荡,问心无愧,就让他跟我回长安申辩!”
“笑话!”沈光大怒道:“殿下何等身份,你凭什么?”
“凭我手上的长安圣旨!”李秀宁冷冷的道:“诸位骁果将军都已经接旨听令,沈将军,你不要执迷不悟了!”
沈光霍然回身,目光如鹰隼般向一众骁果军官扫去,麦孟才等人俱是下意识的避开,不敢与他对视。
“哈哈,好、好!”沈光怒极反笑,又看向李秀宁道:“好个长安圣旨,圣上刚驾崩不久,你们就忙着争权夺利,连圣旨都出来了!可惜本将军受圣上之命,职守皇宫,除非圣上亲口下令,否则谁敢闯宫,就形同叛逆,杀无赦!”
呛的一声,沈光已横剑出鞘,身后众给使纷纷挺出长矛,枪林般的伸上前来。
李秀宁的随行武士也纷纷拔刀相向,李秀宁目光一寒,朗声道:“沈将军,你是一定要附逆了!”
“昨夜之事疑点重重!”沈光按剑道:“你们不查究竟,便急着对殿下下手,全不念殿下独力收复江都,剿灭宇文化及的功劳,本将军不平!”
李秀宁深深吸了口气,才道:“那就无话可说了,沈将军,你是个人才,如果能到长安来,一定会受重用……”
随着李秀宁轻描淡写的话语,所有人的都心弦崩紧,俱知道只等她话音落地,便是一场同室cāo戈的大战。
“是受你们李阀的重用吧!”一个声音忽然从养心殿内传出,场中渐渐凝重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泄,所有人都抬头看去,只见杨浩衣发不整,脸sè酡红的跨出大殿,摇摇晃晃的顺着台阶走了下来。
“殿下!”沈光连忙插剑回鞘,转身正要去扶,杨浩却轻轻将他推开,径直走到李秀宁面前站定。
双方对视了片刻,杨浩忽然咧齿一笑:“好妹子,此事与沈光他们无关,我跟你走就是!”
沈光大吃一惊,急步抢上来道:“殿下,他们不怀好意,你不能跟他们走啊!”
“不要紧!”杨浩醉眼也斜的嘻笑道:“长安的小皇帝是我侄儿,李渊李大人又是我表叔,还有这么漂亮的好妹妹,我当然要去呢!”说着话竟伸手去摸李秀宁的脸蛋,李秀宁吃了一惊,连忙蹑足后退,旁边早过一只手,牢牢扣住杨浩的手腕,一名年青武将横身拦在杨浩眼前,面沉如水道:“殿下,请自重!”
“呵呵,这位又是谁啊?”杨浩直接把视线投向李秀宁,笑嘻嘻的道:“不会是妹子你的夫婿吧,倒是长得不错,都快赶上我了!”
李秀宁眉尖一戚,美目中露出一丝愠sè,那年青武将已收手后退,肃然道:“小人马三宝,是四小姐的家奴!”
“马三宝?哦,听过,听过!”杨浩恍然大悟的拍着额头道:“小伙子有前途,你将来一定会封候拜相的!”
那马三宝却是面无表情的退到李秀宁身边,根本没把杨浩的话当回事。
杨浩又踉跄退了一步,转头向沈光道:“沈司马,你是忠义之人,可惜本王大势已去,没办法再报答你,要是你还念着咱们君臣一场,本王的两位夫人受伤严重,至今昏迷不醒,拜托你暂时照看,还有萧长史也受了伤,巴陵帮那边你也通知一下的好!”
沈光被杨浩说得一呆,啪的一声,竟被杨浩一掌击退三步,杨浩已顺手抽出他腰间宝剑,亮闪闪的横在手中。
呛呛数声,马三宝等李阀的卫士全都拔出兵器,护在李秀宁身前,沈光抢过一根长矛,也率领众给使一涌而上,骁果军阵一阵sāo动,一众军官也纷纷踏前一步,双方一触即发之际,杨浩又一扬手,止住沈光等人,笑吟吟的向李秀宁道:“好妹子,你手下太紧张了!”
“殿下的七十二候刀法,望江台一战成名,小妹早已听麦将军他们说过!”李秀宁站在刀戟丛里,神sè淡定的道:“如果殿下想倚仗武功,行险一搏,小妹可未必给你这个机会!”
“哈哈,果然是李家的人!”杨浩仰天一笑道:“妹子放心,这么多骁果军在,本王纵有三大宗师的身手,也是难逃法网,不会以卵击石这么蠢,你押我回长安,无非是明正典刑,向天下宣扬你们长安的正统,我纵有什么冤屈,你们也是不会理的,到头来反倒是我拿自己的人头,成就你们李家的威名,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李秀宁默然不语,显然是被杨浩说中心事,沈光一振长矛,怒道:“殿下,末将等人舍了xìng命,保你杀出去!”
“杀出去?”杨浩轻伸两指,一弹剑身,发出嗡然一响,怔然叹道:“杀得出江都,杀不出天下,我杨浩堂堂堂秦王,混成丧家之犬,还有什么意思!”
“骁果军已全体接了长安圣旨!”李秀宁冷然道:“你就这点人手,就算你能杀出去,你的部属和妻子也会被处以极刑,放下兵器,和我回长安吧,我保证你在死前,会有一段安稳的rì子过!”
“哼,反正是死,我又何必再多受折辱!”杨浩忽然yīnyīn一笑道:“好妹子,你说如果我死在江都,死无对证,天下人会不会认为,是你李家为了独占大隋基业,所以故意设计陷害我?”
李秀宁霎时眼神一变,还没开口,杨浩已纵身跃上殿前台阶,横剑就颈,哈哈大笑道:“反正这件事已经说不清楚,那就索xìng让它更扑朔迷离一点好了,李秀宁,你二哥设计盗取东溟账薄,导致宇文化及造反,圣上驾崩,你又当众逼我自戮,尽收骁果军为己用,好手段,好心机,本王成全你们!”
“殿下!”沈光大吃一惊,连忙向杨浩奔去,杨浩大喝一声:“别过来!”又往台阶上退了一步,沈光登时吓得不敢再动。
杨浩又退一步,环视全场道:“麦孟才、钱杰,你们总算叫过我一声殿下,殿下无以为报,就拿这条xìng命还给你们,只望我死之后,一了百了,你们不要再逼人太甚了!”
麦、钱两人俱听得心神剧震,还没有所反应,杨浩已站在高处,朗声大笑道:““哈哈,*,引无数英雄竟折腰!原来我终究只是一个过客,老天,这下你满意了!”话音未了,五指握剑一紧,便yù用力割下。
“据说如果一个人的剑够快,那会他就会听见自己的鲜血,在风中哧哧放shè的声音!”杨浩已记不清这是哪部片子的台词,只是突然间在心中闪过,忽然又好想体验一下这种传说中的意境。
“殿下!”“拦住他!”沈光与李秀宁同时脱口惊呼,十余道人影纷纷向阶上扑去,却快不过杨浩手中之剑,已经微微陷入皮下。
却在此时,半空中只听一声:“住手!”一道红影闪电般飞来,竟然后发先至,啪的将杨浩手中长剑击落,余势未衰,斜插在汉白玉石阶之上,却是一杆四尺长的锦旗,旗面迎风展开,呼喇喇露出一个金丝绣成的“江”字。
※※※
便听一声哈哈大笑,一个高冠瘦长的人影形如大鹤般凌空扑至,两只大袖迎风一舞,稳稳落养心殿的阶前。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又听一阵脚步声响,数百名手持陌刀的黄巾武士,杀气腾腾的斜刺里奔至,为首一人全身黑甲,身背一柄一丈多长的双刃大刀,挺身护在那人身旁,骁果军的阵形顿时一阵sāo乱。
细雨仍旧飘摇不定,过了片刻,才听李秀宁的声音响起:“原来是杜总管,杜总管也是来捉拿杀害圣上的真凶吗?”
众目睦睦之下,只见那人长身负手,立在台阶与骁果军之间,此刻原地转过身来,露出一张面如刀刻,目如鹰隼的相貌,头带高冠,一身宽袍大袖,气度凛然如山岳,竟视满场骁果军如同无物,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淡淡的嘲笑,正是江淮霸主杜伏威,身边的黑甲大汉正是阚棱。
“哼,小丫头不必拿话来套我!杨广在时,本总管就造他的反,现在他死了,更是大快人心,帮他抓凶手,本总管可没那个闲情!”杜伏威冷笑说完话,看也不看李秀宁,又哈哈大笑的向杨浩走去:“老弟,当rì大江一别,多时未见,昨晚又没机会说话,今天老哥我特地来找你叙旧,你干嘛要死要活的!”
杨浩张着五指,还在怔怔发呆,沈光已率领众给使拥上台阶,将他团团护住,目光戒备的盯住杜伏威。
杜伏威脚步一顿,正要开口再说,身后又响起李秀宁的声音:“杜总管,你现在受了洛阳封诰,已是朝庭命官,捉拿杀害圣上的凶手,是你份内之职!”
杜伏威立时眉头一皱,面上闪过一丝不耐烦之sè,冷声道:“什么狗屁洛阳封诰,本总管纵横江淮,就算你父亲亲至,也不敢这样对本总管说话,你一个小丫头,倒是胆子挺大的!”
李秀宁话语一窒,杜伏威已向杨浩道:“老弟,这个是你表妹吧,作妹妹的竟把哥哥逼得要自杀,真是少家教啊,不如老夫代你管教一下!”
话音未了,整个人已倒纵身形,瞬息间便欺近李秀宁身边,李秀宁大吃一惊,连忙出掌退步,不料杜伏威身形一旋,已鬼魅转至身后,一掌拍在李秀宁的肩头,李宁痛哼一声,身不由己的向前倾倒,这几招快如闪电,马三宝反应过来时,李秀宁已经中掌前跌,急忙上前扶住自家小姐,挺刀向杜伏威刺去。
啪的一声,杜伏威双掌一合,已将刀锋夹住,错掌打落在地,冷眼看着李阀的武士将李秀宁护住,只yīn沉一笑,也不再追击。
李秀宁右肩中掌,只觉半只胳膊如同火烧火燎一样,痛得银牙紧咬,目光忿然的与杜伏威对视,却也知道了对方的厉害,暗暗心惊不语。
骁果军一阵哗然sāo乱,阚棱大刀一横,身后众黑甲武士俱上前一步,场中气势再度凝重起来。
“杜总管!”杨浩忽然开口:“你也是带我去洛阳的吗,比起长安,洛阳倒是近得多,我死的也快,还是不去的好!”
“胡说八道,谁说要带你去洛阳了?”杜伏威冷哼一声:“你当本人真把这个东南道大总管看在眼里吗,不过是气气宇文化及,竟敢封我什么历阳太守,出口恶气而已,还是你老弟当rì说得好,放着这三千江淮水面,数十万百战兄弟,我自逍遥快活,又何须看哪个朝庭脸sè?”
“哈,老哥果然还是英雄气魄!”杨浩失笑道:“小弟惭愧!”
“你又有什么好惭愧的?”杜伏威又道:“你身为皇室宗亲,为罗刹女抛了荣华富贵,流落江湖。丹阳论战,名噪天下。入瓦岗,单枪匹马,搅得李密翟让同归于尽。又入江都逐走宇文化及,一夜间收伏十万骁果。听阚棱说,你还是那个让李子通自己打破头的东平张三。这么多jīng采之事,我杜伏威都要写个服字,你还要惭愧,别人岂不愧得没脸见人!”
杜伏威一番话说来,众多前尘往事逐一浮上杨浩心头,也不禁露出一丝莞尔:“能得杜总管写个服字,杨浩虽死无憾!”
“死个屁!”杜伏威微微一笑:“你以为杀了杨广,天下就容你不得吗,别人不容你,我杜伏威偏偏保你,我江淮大军进驻城内,只待本人一声令下,便会杀进皇宫,我倒要看看,谁敢逼你去死!”
此言一出,全场众人都是大惊,杨浩愕然一楞:“你什么意思!”
“当rì你说过,我杜伏威遇乱世可割据一方,遇盛世可择明主而投之,进退都不失公候将相之位!”杜伏威目露异采,牢牢盯住杨浩道:“我杜伏威出生贫寒,半辈子打打杀杀,看似威风八面,实则只是个草头王,这种话从来都没人对我说起,我信你,所以今天就要你给我一个证明,我选你作明主,用二十万江淮人马,保你登基为帝,跟洛阳长安三分天下!”
杨浩当场呆住,还没有所反应,李秀宁已怒喝道:“杜伏威,你这样做,只是成为天下公敌,自取灭亡!”
“亡就亡吧!”杜伏威狂笑道:“这个天下原本就是一场赌局,乱世到头,不是人亡我,就是我亡人,老子不想坐以待毙,就得搏他一搏!杨浩,你说呢!”
杨浩目光一凛,霍然抬头道:“你此言当真?”
(PS:修订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