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傅儿睁开眼睛的时候，盯着耶罗看来许久，方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冷的“滚”。
耶罗一愣。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忘川，眼神凌厉，声音清冽。
却是那样美丽，像是盛开在悬崖之上的血色芙蓉，荆棘丛生，骄傲孤僻。
他伸手想要安慰她，却被她冷冷瞪着，像是警觉的动物。
他忽然想到当初那场奴隶大会，她也是以这样的姿态，骄傲警觉，像是最孤独的狼。
他收回了手，有些僵硬地开腔：“以后回了草原，就跟我吧。”
沐傅儿冷笑一声，那种笑声像是故意发出来似的，像是玉石相撞，音色清冽，却格外刺耳。
“难不成你想跟着平贺？！”耶罗受不了她的轻蔑，心里腾出一股火气，出口道，“平贺病好之后，就是要和索玛成亲了。这是他自己答应过的事情。”
沐傅儿看着他，眼神发冷，“那样又如何？！”
“你！”耶罗发现这样的沐傅儿张牙舞爪，格外犀利，他索性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解释道，“我不是要你当奴隶，我想娶你。”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那个汉人是谁？我认识他，而且我也认识白石一。“沐傅儿一字一顿地说道，一边说，一边笑，像是顽童遇到了闹剧，看得热闹。
耶罗眼神一紧，像是永夜里划过一道流星，他从未想过如此迅速地撕开伤口，让两人如此血淋淋地对峙，可他忽然想到她绝望的脸，想到她刚烈的模样，想到她温柔善良的笑，忽然心中生出一股强大的信念。
有时候相信一个人，不是因为相信本身。
只是因为爱，让他愿意去相信。
无论事实如何。
“那又如何？”他微微一笑，“大不了，就让白石一把我们都抓了，好歹我们还能做一时的亡命鸳鸯不是？”
她忽然猛地扑在粗糙的被子上，惊慌失措地流下了眼泪，大叫着：“你为什么不杀了我！”闷闷的声音像是被压抑着的怒吼。
他伸出手抱着她头，“你这是做什么，难道是不喜欢我？”
她却不管不顾，仍旧在哭。
“如果你现在没有喜欢的人，就试着喜欢一下我吧，”耶罗顺着她的发，尽量让语气显得温柔些，“我也没什么不好的，是不是？”
她无力偏开头，却始终在哭着。
沐傅儿有些慌了，她忽然觉得自己不是处在受害者的位置。
她死了岂不是更好？！
他何必说这些。
娶她。难道只是一句话么？！她不愿意因此成为他的妻子，或者说不愿意做他的妻。他性子暴烈，喜怒无常，胸有城府却永远让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也许是让自己死得更惨。
也许是想从自己身上知道些什么。
她忽然觉得，如果自己死了，会不会对白石一好一些？那么，她可以死了。
可是为什么在他说要娶她的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该死。
不该为白石一而死。
这不是什么信义之事了，她只是从灵魂的某一个角落突然闪过一丝光亮，继而醒悟过来。
她原就不欠他什么。
只是他，却毅然选择了怀疑，选择了背叛。
“忘川，我想我大概是爱上你了，”耶罗沉寂良久，忽然开口，“我是认真的，你们汉人不是有过这么一句话么，一生一世一双人，我想虽然我给不了你其他，甚至不愿意让你回去，但是我会发誓用这一生去爱你一个人，牺牲性命，在所不惜。”
如同当年父亲，对着那个女人深沉的爱与包容。
沐傅儿的哭声小了下去，甚至有些不安地抬头看着耶罗。她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挑开了，太过危险。
她害怕这样的失身，那一瞬间甚至想激怒他去死。
可是却在这样的情境下，他却说爱她。
她惊慌失措。
在这样复杂的变故下，她似乎早就忘记这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了。只是莫名的，心绪波动，似乎是一条漂泊多年的船，终于找到了停泊的岸。
似乎是发生了些什么，这种关系才更加明确直接，就是这样，强势入驻内心。
也许的确少了这样一份强势。
孤独伶仃的人，没有安全感的人，也许温柔并非是好事，反而增添了一缕不安。
如果不是因为爱，只是因为期待，两个人能真正在一起么？
因为利益结合的爱人，不过是重复死路。沐家虽然破落，气节却必须不偏不移。
她心中咬了咬牙。
怎么可以就此死去。
怎么能够因此放弃。
这不过是……已经做好准备的事情。
不管是谁，在这草原上，美貌就是清白最大的缺陷。
她已然做好了心里准备，如今看来，却分外难过。她根本做不到，用肉/体去换取利益。
她原本以为这是可以的。甚至以为能和平贺在一起，虽然没有爱情，却是有个依靠，能借此借由外事替沐家平反，似乎一切都圆满了。
可她终究太过单纯善良，玩不了这些心机。当真正的时刻来临时，内心挣扎，所有的设想都一败涂地。
平贺有了索玛，她做不出也不想做插手的事情来。
她害怕索玛的眼神，也害怕成为低/贱的女仆，被索玛杖毙。
她看过许多主母暗地里打死女奴，并没什么大不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
她始终是那个骄傲的书香贵女，站在三千佛像中间，梵香漫卷，广袖飘扬。干净高贵，遗世独立，凌然于众人之上。
怎么可以这样。
她冷着脸推开了他。
那一刻，似乎变得格外冷静，也格外清丽。
她明晰地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也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也许就是一蹶不振，也许就是从此沦为贱/奴，可她不卑不亢，甘心去承担这一切。
“耶罗，”她干涩的声音缓缓传来，“你不必娶我。这是个错误。”
耶罗有些吃惊，继而面色一黑，“难道你跟定平贺了？”
“不，”她几乎想也没有想，随即知道他的意思，“我只是……如果你真的觉得亏欠了我什么，不如给我一个自由之身。”
“你是要离开草原？！”耶罗心里直接拒绝了。
她摇摇头，声音有些苦涩，“天大地大，却再也没我的容身之地了。”
“你……”耶罗忽然有些心疼，觉得若是真让她这样孤寂，倒还不如先说着让她回去，至于回不回去，这还不是要再看的事情，于是口是心非地说，“如果真想回去，那便回去吧。”
她猛地看着他未曾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答案。远比她设想的一切都要好。
“我能给你一个身份回去，这样有什么不好？”他又道，“若是天地容不下你，我便给你一个天，给你一个地。”
她沉寂了片刻，却还是摇摇头，有些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妾心不随君，何以着红裙。”
我爱的人不是你，要我怎么穿上红嫁衣，做你的新娘。
那一刻，耶罗忽然就心软了。
若是当年父亲遇到的是这样美好的女子，怎么可能会戎马一生，却身死爱人之手。心疼如刀割。
他忽然明白了那些世家大族口口声声称道的信义竟然存在的，哪怕是在这样的一个女子身上。
迂腐，顽固，却如此令人尊重，不忍亵渎。
“那我等你喜欢我，可好？”他伸出手，平生第一次这样温和。
她看着他，满是警觉。
“你不喜欢，我不会碰你的。”他收回了手，微微一笑。
她心中微微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抬起头来看着他。
如同从未见过他。
她缓缓开口，说出了一直在想的事情，“那就给我一个自由的身份。”
“这个先不行，”耶罗忽然笑了，“先跟着我吧。”
她却舒了一口气。
耶罗转身想走，她喊住他，“你就不想知道那个汉人的事？”
“你想和我说？”耶罗看着他，眉眼深邃，目光发亮。
“你给我自由，我便和你说。”
“呵呵，”耶罗微微一笑，“那我以后知道也不错，这个叫什么，打伏笔？让我对你有兴趣？嗯，你成功了。”
她微微有些失神，看着他笑着走出了门，声音还回荡在房间里，“忘川，我会负责的。”
她忽然想到了那个晚上的事情，心中大囧，羞愧难当之下，竟然还有一丝庆幸。
庆幸那个人，不是平贺么？
她吃了一惊，不敢再想。她已经分不清自己的内心了，却不敢去看。大仇未报，何以家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