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山路因为地雷爆炸,烧得快垮掉,不通,只能另外找下山的道。
惟有山鹰刚过去的西北山脚那条路最近且最安全了。
几人没有考虑多久,避开火势,朝西北山脚方向快步走去。
施遥安在最前面开路,用佩刀拨开前方的藤条树枝,不时回头提醒方向和脚下的路障。
吕八断后,不时望一望前方。
锦袍长靴的男子背着庆儿姑娘疾行山路,说真的,他到这会儿还有些错愕。
就算他再粗心,也看得出来,两人的关系不一般,绝不是单纯主仆。
男子的细致入微,吕八看得一清二楚,方才同山鹰谈话时分明浑身冷气,与庆儿姑娘相对,每一个动作仿似灌着柔情。
庆儿姑娘也顺其自然地享受着他的呵护,趴在男子伟健的长背上,两只手信赖地箍着男子肩颈,根本就不是吕八认识的那个粗鲁泼辣,能够和一群草莽汉子混在一起吃大锅饭的丫头。
画面无比和谐。
吕八趁机将秦王领来山洞,一方面是为了救出那丫头,二来也揣着另外的一层心思。
自己的罪罚是逃不了了,刚刚秦王在山下的劝降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在亲眼看见这个身份尊贵的男子上山后,他终于拿定了主意。
耳边烧得刺啦啦作响的山风滑过,云菀沁趴在夏侯世廷的背上,虽然被裹得严实,却能缝隙里看清山中的景象。
刺冷的风呼呼包着毒蛇般的火苗,一舔上枯叶和枝干就烧卷着吞噬起来。
橘红的火如幽灵鬼火,遍布漫山遍野,寒冷的冬夜山上被烧得银晃晃,半边天宛如白昼通明。
她感觉到他颈项湿润,流汗了,步伐却越来越快,铁靴踏砸在山间崎岖坑洼的碎石地面,冰冷而有力。
她抬起袖口,给他擦了擦淋湿鬓发的汗水,见路边火势渐渐小了,没了,知道逃离了最危险的地方,又将脸凑近去,将头搁在他耳边,贴得紧紧。
夏侯世廷感受到肩背上的小小蠕动,脚步没停,只当是走得太急,夜风太大:“冷?”长臂一折,将大氅滑下来的半面往上拉了一下。
“不冷,”云菀沁贴着他耳朵,“很暖和。”双臂牢牢款住他的颈子。
这种时候还在开玩笑。当真是没心没肺。
他以为自己找到她后,第一件事一定会狠狠训斥她一顿。
若不灭了她这性子,算不准还有下一次!
这两天,除了担惊受怕,剩下的时辰,他一直处于火大的状态!
可真正看到她的一瞬间,撬开石洞,见她双脚因为发麻,扶着墙壁的样子,他居然什么怒气都没了,只知道带着她快点离开这鬼地方。
此刻,男子偏过半边发黑的俊颜:“回去了再跟你算账。”这两天受的惊吓,一定要叫她弥补回来。
云菀沁将他耳朵柔柔往上一拧:“你敢。”明明是带着撒娇意味,却因为嗓子还没恢复,是个鸭公嗓子,听得就像是老妪装嫩,有些啼笑皆非。
“你敢”二字一出,夏侯世廷挫败感极大,蹬鼻子上脸居然到了这个份儿上,只觉得被她拧过的耳朵根子火烫火烫,就好像山里的火星子不小心掉到自己身上,为了按捺心里不骚乱,只能沉声斥责:“脸弄成这个样子就罢了,嗓子也毁成这德性。”
她脚尖儿勾直了,在他腰脊后面轻轻踢了两脚。
心思一动,打情骂俏是不分场合的。
他这才噤了声,却忍不住,手掌顺带一滑,将她小巧的脚板子偷偷握了一下,然后才脸红心跳地迅速抽离。
避开烧得旺的地方,几人已经迅速到西北山脚出口处。
“除了前面上山的路宽敞好走,其他下山的小径都湿滑狭窄,大家小心些。”吕八的声音从最后面传来。
刚靠近下山口子,施遥安觉得不对劲,出口处隐约有火光,却明显不是山火,是照明的火把。
有一群人影,似是堵在哪里,见到几人过来了,也略是骚动起来。
“三爷!”前方两丈距离开外,施遥安一声喊,提醒一声。
夏侯世廷停下了步子,显然已经看到了前面的情况。
云菀沁撩下头上的大氅,熟悉的人站在那群人的前方,一如既往的阴鸷神色,脸上疤痕在月色下显得醒目和瘆人。
是山鹰。
旁边的正是那狗头军师老田,脸色比山鹰更阴黑,此刻见到秦王一行人过来,眼睛一亮,好像早就猜中了,低道:“鹰爷,我就说这秦王亲自上山跟您谈判绝对不一般,肯定是为着什么,没猜错吧。”
老田向来心深,年纪大了,疑心病也重,见秦王和平劝降,又上山谈判,本就觉得奇怪,刚才见秦王上山后二话不说就放了自己一行人走,更是起疑。
到了西北出口,山鹰提前在高处探路,只见山下官兵密密麻麻,灯火四散,根本就不是秦王说的兵力松散,很好突围。
老田便趁势将心中的疑问说了,认为秦王上山另有所图。
山鹰听了,没慌着下山,大火和地雷爆炸封了前面的山路,那秦王若想下山,必定也会从这里,便堵了出口,守株待兔。
没想到,他堂堂个王爷背着那人质婢子出来了。
山鹰抱臂试探:“咦,王爷背着的,不是咱们掳来的那人质丫头吗?大火封山烧林,王爷不慌着逃命下山就罢了,冒着山火将她找出来,还亲自驮着跑——是我看花了眼么?”
“你现在不该是忙着逃生吗?特意停下来,管本王的闲事,是不想跑了?”夏侯世廷已经示意施遥安做好防范准备。
山鹰哈哈笑起来:“就是咱们想要活,才要管这趟闲事!还有必要装吗?王爷上来这一趟,哪里是为了什么跟咱们谈交易,”目光落在男子肩后,一指,“目的,不就是为了这丫头么!原来这丫头这么金贵啊?老子真是瞎了眼,居然没把这么个宝贝带走!”
“山鹰!”吕八吼了一声,“王爷已经放你们走了,你还不赶紧堵了嘴巴跑,这会儿还在唧唧歪歪,是等着官兵上山生擒你们?”
山鹰瞥他一眼:“你个吃里扒外,倒戈朝廷的等会儿再找你算账!放我们走?老子呸!哄咱们当免费的杀人工具去害魏王,不过为了先救下这丫头!”
“那你是什么意思!”吕八道。
山鹰笑道:“什么意思?王爷身份自不用说,这丫头看着不起眼儿,倒也是个宝贝疙瘩,两位都价值不菲,就请随咱们一道下山出城吧,王爷说山脚下官兵少,可我一看,官兵防守并不弱,到时有王爷和这位姑娘在前方,应该能叫咱们的路顺畅些,等出了城,安全了,咱们再放你们走。”
这是要拿他们当人质开路。绝对不能落在他们手里,土匪的贪婪是没有尽头的。云菀沁动了一下,示意想要下来,麻掉的 ...
腿脚应该活泛了点儿,等会儿若是要跑,他背着自己跑不快。
“本王已经给你们机会了,连进出城门的信物你们都攥了手上,”夏侯世廷双臂箍得紧紧,并没放她下来的意思,声音清淡,“太贪心没有好下场,盗亦有道。”
“呸!”山鹰勃然大怒,扬刀一指山下,“还敢跟老子说盗亦有道!你他妈不是说西北山脚下兵力松吗?这叫松?有进出城门信物有什么用?连杀都杀不下去!要不是你们内部没谈好,有人丢火折子上来烧毁了前面山路,只怕你的诡计就得逞了!这会儿功夫,估计你背着小妞从前面已经下山了,老子和兄弟们傻乎乎地正在西北山脚下被官兵砍吧?”
一群土匪全都激愤连连。
施遥安拿着佩刀,警惕地护在前方,前方人数太多,就算他有通天的武技,双拳也难敌四手,可不管如何,已经打算好了,便是拼命,也势必不能让这群土匪抓到两个主子当人质,却听三爷在身后轻笑一声,道:“山鹰,只怕就算本王愿意为你开路,也是无能为力,你忘记了上山前,本王下过什么军令吗?”
众人声音一熄。
但凡山鹰绑票秦王或有任何不臣之举,山下官兵无须顾忌秦王性命,对土匪当场格杀勿论。
军令可不是随口白说的。
此令一下,官兵不会不从。
便是拿了这秦王,只怕也没用。
山鹰脸色发白,豆大汗珠滚了下来。老田见状,咬牙壮势:“鹰爷,拿下来再说!就算官兵严遵军令格杀勿论,这秦王也得死在咱们前头!值了!”
山鹰会意,哼一声,已下定决心,手一挥,有两个土匪上前要去捉人,却听吕八开口:“等一下。”
男子一贯的粗嘎声在夜色山内回旋,却是异常的平静。
“吕八!你已经是落水狗了,便是咱们不杀你,朝廷也不会赦你的罪,你还有什么屁放?你若这会儿想死,老子成全你!”山鹰恨极咆哮。
吕八一脸蔑视,嗤道:“你百来号的人站在面前,我能怎么着?你要抓,我拦得住吗?只是你把人带走之前,我想跟这丫头说几句话!念在咱们好歹也算是共事一场,买卖不在人情在,你看着办吧!”
山鹰一怔,跟旁边几人不怀好意地哈哈笑起来,大声道:“吕八,早就看出你对着丑丫头心思不一般了!想不到啊!先前死活劝我不要害她性命,到这会儿,还得来个临别私语不成?啧啧,可惜啊,只可惜你这粗莽汉子,又怎能比得上人家王爷,老子要是个小姑娘,闭着眼儿也知道选谁啊——”
奚落嘲笑此起彼伏。
吕八却也不为所动,既不羞怒,也不辩驳,脸色宛如一滩死水。
虽跟吕八接触不多时,可他是个性烈如火的人,有怒有泄,有狠就发,这会儿难得的沉静,让云菀沁心中怪异的一动,他似是有什么打算。
半天,山鹰才止住笑,摆摆手:“行了,去吧去吧!”
吕八走到秦王两人前面。
云菀沁脚一动,轻轻一踢夏侯世廷的腰背:“放我下来。”
男子鼻息不匀,似是很不满,却禁不住肩上人的一挠,将人放了下来。
云菀沁走到吕八跟前,刚要说话,却见吕八伸出长臂,众目睽睽下,将自己一卷,揽住半边,一俯身,又凑到自己耳边。
夏侯世廷脸色一变,身形略动,只见吕八唇形蠕动,似在说什么,估计有何打算。
耳边,云菀沁只听吕八压低嗓门:“丫头,可还记得你去行辕前,我曾说此次暴动,是长久积蓄下来的结果,灾情只是个导火索。”
“记得。吕大哥说长川郡官员劣迹斑斑,全是上面有个大人物顶着,方能肆无忌惮,无视民苦,在郡内作威作福,当土皇帝。”云菀沁道。
吕八近一步,凑近女子耳珠下,亲密举止令旁边盯得紧的人脸又垮下来一寸,低语:“那人是……”
一个名字说出口。
云菀沁脸色微微一变,从没有想过是那人,可是,若真的是那人,倒也不奇怪。
“吕大哥怎么会知道?”
吕八低声:“当初山鹰结交我,为了利用我为他在民间组建武装力量,与我称兄道弟,什么事儿都跟我说,是他告诉我的。”
山鹰一个土匪,又怎会知道官宦场中的秘辛事?
脑子里一个灵光,她背后一寒,难道……
这个牵扯范围就大了。
一旦揭破,好几个高高在上,身份地位让人仰头都望不到的贵人,都要因这事落马。
匆匆收回思绪,云菀沁忽的看住吕八:“吕大哥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吕八嘴角浮出几分笑:“我虽眼拙,却也看出你这丫头身份不一般了,万一官府审黄巾党的罪名,我也希望能让皇上知道黄巾党并非无理取闹的刁民,全是有原因的,能够尽量轻罚我那些兄弟。只是那人物身份高,我说的话,只怕没人听信,秦王一句顶我百来句,我如今告诉你,就是希望秦王到时能帮忙作证。”
云菀沁刚还以为他有什么想不开的念头,这么一听,才松了口气,却见他转过身,朝向秦王:“秦王之前在山下说,若是顺降,家人便能从轻发落,是吗?”
夏侯世廷淡视他:“是。”
吕八退后几步,眼底色泽更沉几分:“若我非但顺降,还为官府立功了呢?”
云菀沁眼皮子乱跳,方才的不安又涌上来,上前欲拽住吕八的手:“吕大哥——”
吕八却牢牢盯住秦王,只等个回答。
“戴罪立功,据情形而判,必死重罪,斩立决降为秋后决。死罪减一等,降为生罚。生罚减两等,流徙可降为监禁,家属不受惩罚。”夏侯世廷望着他。
吕八笑道:“好,好!我若立功,不求减免,只求将我的功统统给我妹妹,让她不受惩罚。”
说罢,快步走到前方,朝山鹰那边喊了一声:“说完了!”
云菀沁心神不安,乱跳起来,却哪里拦得住他,走到夏侯世廷身边,刚要说话,却被他捏住手,握在掌心。
他心底也猜到什么,见吕八不易察觉地慢慢走到最前方,预感加深,只紧紧拽住云菀沁的手,一双眼瞳比往日更幽暗。
山鹰嗤笑着回应:“说完情话了?死也该瞑目了吧!别说老子过河拆迁不仗义!来人啊!将秦王同那丫头请过来!”
“瞑目?为什么我要瞑目?”吕八贲壮有力的手臂一弯,已经将山鹰带了过来,反手一箍,卡住他脖子,头也没回:“丫头,还不走!”
山鹰见他并无武器,又见他笑着说话,根本不曾警惕,一下就被他锢个正着,大惊之下,冷笑:“你当绑了我,你们就跑得了?”
老田及一群下属叫嚷起来:“吕八你好大的胆子!”又要围拢过去,趁机将他当场斩杀。
吕八一手敞开衣裳边,将怀里揣着的东西亮在了众人眼下: ...
“让开下山的道。”
腰身上,用麻绳绑着几枚引线火药。
是山鹰刚才叫人在前山准备炸药,铺地雷时,吕八以防万一,偷了几个藏在了身上。
土匪们一片惊哗,却也只能顺着意思让开,退后。
云菀沁屏住震惊,上前两步,喊道:“吕大哥!”
却听吕八朗声直入云霄:“我待会儿下来!”
夏侯世廷再不迟疑,抓住云菀沁的手就与施遥安朝山下奔去。
刚抵达山下,两人的手一松。
为了避免一些无妄之罚和流言蜚语,云菀沁的身份,还是不能在朝廷士兵面前暴露。
这一场宴阳之行,毕竟是不合规矩的。
至少,进京城王府前,她只能是个行辕的婢女。
指与指送来那一瞬,她只听他飞快在自己耳边丢下一句:“回了行辕,来本王房间……”再一抬头,已经是背影,好像没事儿人一样。
西北山脚下的官兵执着灯火围聚过来,见是秦王一行人安全下来,惊喜迎上去,簇拥起来:“王爷没事吧!”
夏侯世廷没说什么,望一眼山上,只将手中拽着的人儿朝施遥安那边一推:“先回行辕。”施遥安将云菀沁请到远处一匹白马边,正要搀她上马,只听身后,自家三爷已经即刻下令:“上山,剿匪!”
话未落音,山上轰隆一声,传来巨大的爆破声,继而冒出火光!
震撼天地一响,惊得山脚下人耳膜受不了冲击力,嗡嗡一响,全都短暂失聪,统统伫立原地,没有动弹!
云菀沁怔然一小下,心中宛似也被什么震了一下,马上推开施遥安,想要跑到山脚下的入口处细看,却被一双手臂从背后掐住腰身,牢牢拦住。
崖壁边枯萎的树木因为爆炸,哗啦啦震得断掉,枝叶依次簌簌落了下来,还有大大小小的碎石沿着斜坡滚了下来——
尽管隔得远,夏侯世廷还是生怕伤了她,暗中将她拉到后面,云菀沁望着山上,好容易才平静下来,眼眶热热,有什么涌了出来,鼻头也发酸:“吕大哥。”
他为了妹妹吕七儿,早就抱了必死的心了。
只有和土匪同归于尽,他才算戴罪立功!
“王爷,不好,好像是爆炸了!”有士兵打探回来。
却见秦王和施大人并没有太过惊讶,好像早就知道了,脸色并不好看,刚被救下来的庆儿姑娘更是有些失魂落魄。
望着山上良久,几人才转过身。
官兵们见到施大人将庆儿姑娘搀上马鞍,秦王也拣了个坐骑,翻身而上,面上冷意乍闪,声音自持:“派兵上去,清点尸首,防止有漏网之鱼!剩下人,随本王回行辕!通知梁伯坤也给本王滚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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