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烟。
宁州已有千年历史了。
北宋景德二年,朝廷为了增加一个对外港口城市,便选择了西江流过的这片平原地区。
宋真宗派遣自己的兄弟“宁王”元?兴建城市,故敕封这座城市为――宁州。
宁州的白天总是让人感觉到舒服,艳阳高照,蓝天白云。
抹去下面的高楼大厦,会让人误以为身处那一片绿得广袤无边的内蒙古草原。
宁州地理位置优越,融进了长三角经济区,离温州不远,近几年,温州进行产业优化升级,很多手工制造加工企业疯了似地抢滩登陆宁州,所以宁州没有多少重工业企业,污染程度如此之低,在这个国度绝对算是一个异类。
由于经济发达,且环境优美,再加上历史文化源远流长,宁州在去年荣幸地被评选为联合国的“十大最适合人类居住城市”。
萧云很喜欢宁州的阳光,热情却不炽热,伸出漫暖的大手,摩挲得人浑身舒坦。
他在茶餐厅的工作完成之后,接到了张宝的电话。
与此同时,一辆黑sè尼桑新天籁缓缓停在茶餐厅门口,分外夺人眼球。
车窗缓缓落下。
车内坐着一个青年,一张异常柔美的脸孔,带着无害的迷人微笑,如chūn风般亲切。
青年低下身子,向站在茶餐厅门口打电话的萧云响了响喇叭,示意他过去。
萧云说了句“看到了”,便挂起电话,向尼桑走去,脚步稍显慵懒,挂起淡淡微笑。
车子起动。
“陆羽。”青年开着车,伸出左手,看着坐在副驾驶的萧云,微笑比chūn风更让人舒坦。
他的手不如萧云的修长,却格外纤细,近乎病态的白皙。
每根手指都留有大约两厘米的指甲,却不像女人妖娆,很干净。
“萧云,萧瑟的萧,白云的云。”萧云握了握陆羽的手,轻声道。
一半忧伤,一半明媚。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轻笑了起来。
陆羽无害的微笑始终没有消失,凝视着前方,轻声道:“我们这是去哪?”
“丹青巷,你知道在哪吗?”萧云侧脸问道。
“知道。”陆羽轻声道。
“远吗?”萧云问道。
“不是太远,三十分钟车程吧,你没去过?”陆羽问道。
“平时工作有点忙,抽不出时间来。”萧云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古城区那些地方,你还是应该走一走,人常说,去běi jīng,不到长城非好汉,去上海,不游外滩不像样,去宁州,不赏古城把泪叹。尤其是丹青巷,那是宁州人引以为傲的历史遗迹,不知承载了多少悠悠历史。”陆羽声音圆润动听,眼神深邃,似乎陷入了历史的追忆中。
萧云倒不知道丹青巷的历史,望着前方,略带好奇问道:“能不能细细讲讲?”
陆羽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你想听?”
萧云轻声道:“想,我来宁州的时间不长,对这的一切还是挺陌生的。”
陆羽轻轻笑着,轻声道:“丹青巷这个名字是明朝以后才改的,是为了纪念一个抗倭英雄。明朝万历二十五年,一代名将邓子龙奉命进驻宁州,清剿rì益猖狂的倭寇。那年的夏天,rì本国内发生严重内乱,许多人食不果腹,抢劫江浙沿海就更加疯狂。当时约有300个倭寇攻进了宁州城,到处纵火抢劫,邓子龙率200兵卒抵抗,他提着一杆勾魂枪,一步一杀,一枪一人,在那条小巷全歼敌人。宁州市民为了纪念他的功绩,如留取丹青般让后人世代敬仰,所以就将小巷改名‘丹青巷’。”
萧云静静听完,头一回听说这巷子的来历如此百折千回,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带着干净无害笑容的陆羽,轻笑道:“长见识了,我原以为丹青巷里是住着一批擅画山水丹青的艺术家,没想到它的名字这样涵义无穷,更没想到你对历史如此熟悉,佩服。”
陆羽微笑道:“过奖了,能让小宝如此尊敬的人,你是第一个,你才是我的偶像。”
萧云轻笑了声,轻声道:“你真是小宝同学?你俩xìng格怎么差这么远?一动一静。”
“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yīn,静极复动,是为太极。”陆羽侧脸望着萧云,白皙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舞动,如弹琴般,微笑道,“太极尚且如此,朋友也可以xìng格不同,yīn阳合一是为和谐。”
萧云心头一震,微微眯起双眸,深深望了他一眼,轻笑道:“jīng辟。”
他双手环胸,慵懒半躺在座位上,回想起陆羽的话,越想越觉得有深度,又笑了几声。
陆羽觉得有点古怪,望了他一眼,轻声道:“笑什么?”
萧云摸了摸鼻子,轻声道:“我在想,我和你的xìng格差不离,不知能不能成为朋友。”
陆羽怔了下,随即露出一个笑容,轻声道:“朋友不都是志同道合的吗?”
萧云轻声道:“若按照你的太极理论,我俩正好都是yīn的一面,相斥了。”
陆羽笑笑,轻声道:“那更好,负负得正。”
萧云拨开云雾,也跟着笑了起来,轻声道:“陆羽,你的工作是不是心理医生?”
陆羽轻声道:“不是,怎么了?”
萧云笑意玩味,轻声道:“因为我觉得你每句话都能抓住人心最脆弱的地方。”
陆羽一愣,随即竟放荡不羁地笑了起来,破天荒头一次,好不容易忍住笑,瞪了眼一脸无辜状的萧云,假意怒道:“萧云同志,请你说话不要太婉转,想骂我很会溜须拍马趋炎附势,就明说,没必要整得那么文绉绉的。”
萧云愕然,轻声道:“这都被你听出来了?看来以后要骂你的时候,得再迂回些。”
陆羽一时无语,很想赏赐他一个板栗,没再交谈,将注意力集中于开车上。
他开车很稳,让人感觉不到车在行进中。
一般而言,rì本车过于轻盈,比较难把握,不像德国车的严谨,也没有美国车的稳重。
但这辆尼桑让陆羽开起来就像一台匀速潜行的潜艇,没有丝毫波动,如开着林肯一样。
林肯无论做人还是做车,都是四平八稳的。
萧云在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sè,感觉陆羽的xìng格真的与他多少有点相似,平淡如水。
他觉得陆羽就像一幅泼墨山水画,没有过多的颜sè渲染,只是黑sè与白sè的交替,很淡很淡,却让人许久回味,和他在一起时没有一丝的压力,淡然宁静得甚至连空气都可以忽略。不因物喜、不因己悲,大概就是形容他们这种人的。
君子之交淡如水。
行了一段路程,陆羽把车里的音乐打开,竟是梅派的青衣名段,《贵妃醉酒》。
梅兰芳细腻婉转的嗓音潺潺流出,杨贵妃那酒入愁肠的醺醺醉意仿佛就呈现眼前。
萧云惊愕,这是母亲最喜欢的一段青衣,在云浮山时,经常听见她对山引吭清唱。
唱词依旧,人影无踪。
“不好意思,我车里没有流行歌曲,京剧可以吗?”陆羽略显抱歉道。
“太好不过,忘了告诉你,我也喜欢京剧。”萧云微笑道。
“真的?这也太巧了,我们俩可以用一个成语来概括,唉,怎么说来着?”陆羽问道。
“臭味相投。”萧云微笑道。
“对,臭味相投,这词够标致,我喜欢。”陆羽轻柔乐着。
萧云沉默了下来,神情平静,沉浸在梅兰芳所塑造的美人醉态酣然的世界。
哀而不伤,月洒西楼。
这是母亲在幽幽唱起这段青衣时,萧云的内心感受。
他常常躲在远处偷听着,山边那微微颤抖的倩影,落在他眸中,顾影自怜。
她还好吗?
萧云抬头三十度,透过车窗望向远方,眼眶泛泪。
他并不喜欢流泪,但再刚强的一个男人,在想起母亲时,也会变得温柔,想撒骄。
陆羽轻瞥了眼这个怔怔出神的侧影,眉毛微皱,眼神迷离。
他突然觉得,这个年轻人就像一座坟墓,一座无人问津的野坟。
荒芜人烟,杂草丛生,青雾缭绕,深藏在谷,这就是野坟,也是萧云给他的感觉。
他想打破此刻的死寂,忽然微笑道:“萧云,知道什么人会被戏称为书记吗?”
萧云回过神来,对他轻轻笑了笑,摇摇头,眼神夹杂着yù知谜底的疑惑。
“是司机。”陆羽微笑说道。
萧云有点莫名其妙,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因为司机和书记一样,都是把握大方向、制定方针路线、掌握着命脉的关键人物,是不是很有趣?”陆羽言尽,又露出一个chūn风般的微笑,这种和煦温柔,哪里是那群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一个又一个的江南美女所能体会的。
萧云觉得这个说法甚是新鲜,忍俊不禁。
车内笑声一片,盈满了青梅煮酒论英雄的相知珍重之情。
知己,如同尼斯湖水怪现身,是可遇不可求的。
――――――――――
古城区,丹青巷。
萧云循着金爷给的地址,找到了这家八月香小餐馆,苏楠的家。
陆羽的车停在不远处。
他原本在递给萧云一个大信封后便要离去,萧云却执意让他在那里多等一会儿。
虽然他不明就里,但仍留下了。
这时候,早已过了正餐的时间,所以小餐馆人迹稀少,疏疏落落地坐着几个大学生模样的人,一边悠闲地喝着nǎi茶,一边拿着铅笔在纸上点点画画,想必是附近美院的学生了。小餐馆的格调不高,落地玻璃窗,圆桌圆椅,与民国建筑很不搭调,没有一丝美感。
一名中年妇女看到进门的萧云,笑着起身迎上来,甚是热情。
萧云多看了走过来的女人几眼,她大约有50好几了,岁月的痕迹并没有在她脸上过多的显露,那双眼睛仍是水汪汪的,左边一瞟,右边一转,还真有几分**之意,眼角处皱着几条鱼尾纹,皮肤虽然已经没有滑嫩之感,却仍然白净,头发盘成一个髻,用一根发钗固定,顾盼间流着成熟女人才会有的妩媚。
这应该就是苏楠的母亲吧,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啊,萧云心里暗暗感慨道。
“小伙子,您是要吃饭吧?要点些什么菜?”那女人拿着一个点菜本,笑着问道,只是笑容有些做作,很僵硬。在这个钟点来吃饭的,多半都是一些在工地干活的农民工,点的菜不会太贵,她的笑容当然也不会过于妖娆。
“您是苏楠的母亲吧?”萧云微笑问道。
女人一怔,很jǐng惕地保持沉默。
“她和你挺像的。”萧云轻笑道,对女人的冷淡反应并不以为忤。
任何一个母亲,忽然听见一个陌生男人一开口就以自己女儿的名义搭讪,都会觉得唐突。
那女人笑意尽敛,满腹狐疑审视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淡淡道:“你是什么人?”
萧云擅于琢磨心思,自然听出她话里的风兵草甲,微微一笑,眼神干净空灵,直视着女人的双眸,这是一个取得别人信任的最好举动,轻声道:“我是苏楠的同事,公司得知苏楠的父亲需要一笔钱做手术,所以就瞒着苏楠捐了款,派我作个代表,给您送钱来。”
撒谎时,脸不红心不跳,只能为入门。
把谎言当成真话讲,让自己都误以为是真的,那就可以出师了。
显然,萧云是这方面的翘楚。
那女人却仍是将信将疑,略微有点踌躇,慎重道:“你……你说的是真的?”
萧云扬起一个迷人微笑,轻声道:“嗯,你看,公司派车送我来的。”
说着,他就指向停在不远处的那辆尼桑,并招了招手,尼桑会意,鸣了几下喇叭。
那女人看了看尼桑,又看了看年轻人手里的大信封,终于泫然泪下,带着无尽的委屈。
男人的每一滴眼泪都是一段传奇,而女人的每一滴眼泪,都是一个故事。
也许是出于愧疚,那女人对萧云的态度有了根本xìng的逆转,重新热忱了起来。
萧云本yù就此别过,她却一意孤行,坚决要他留下来吃晚饭,态度不容抗拒。
盛情难却。
萧云执拗不过,唯有应承,便让陆羽先走。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那女人在几个大学生走了之后,便关门拒客。
她忙活着,为萧云沏上一杯热茶,脸上欣慰的笑容自始至终未消减一分。
“小伙子,我真要替楠楠他爸好好感谢一下你们的大恩大德,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啊!”那女人的泪水又再次滑落,她可以为了这个家任劳任怨,多苦多累都无怨无悔,但家里顶梁柱的倒下,就让她心碎肠断了,那种无休止的担忧让她疲惫。
为伊消得人憔悴。
“您放心,吉人自有天相,苏楠父亲一定会痊愈的。”萧云微笑着,轻声安慰道。
“谢谢,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女人擦拭着缓缓淌下的泪水。
“您不用客气,这是我们大家一点心意。”萧云的声音中似乎有种令人镇定的力量。
“楠楠有你们这些好同事,是她的福气。”女人感激涕零。
“苏楠是个好女孩,我们公司的人都很喜欢她。”萧云语气温柔,心里却隐隐作痛。
女人坐在他的对面,眼神凝成了一抹骄傲,自己的女儿这么受欢迎,没理由不欣慰,但随即却黯然了下来,轻声道:“楠楠为了她爸的病,没少担心,我要顾着这个小店,照顾她爸的重活全落在她一个人身上了。这孩子从小就很苦,女孩子嫌她太漂亮,不想和她作朋友,男孩子怕被别人笑话,又不敢和她作朋友,她从小就很孤独。”
萧云静静听着,皱起如刀双眉,女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条铁丝划过他的心间。
女人叹了口气,继续道:“后来楠楠爱上了一个男人,我们两口子都很高兴,因为楠楠终于有人照顾了。楠楠为了他,还放弃了去法国留学的机会,却没想到那个男人是个负心汉,转过身就不要楠楠了。这也不能怪谁,只能怪楠楠的命苦吧。”
苏霍姆林斯基:母亲的安宁和幸福取决于她的孩子们。
萧云沉默,一口饮尽杯中茶,却发现一点茶味也没有,心内一阵莫名烦忧。
“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小伙子,聊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女人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这段时间她生活得太压抑,除了有客人来的时候会强颜欢笑一下,其他时候都忘记了笑容是怎么样的了,今天解决了眼前最大的问题,心情自然是阳光一片。
她凝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心中欣喜又加上三分。
这年轻人不仅帅气,心地又好,如果他能和楠楠在一起,那真是妙不可言。
这是不是常人说的,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念及此,她的笑容更为灿烂。
萧云当然不会知道女人心里的离奇想法,只是看见女人的笑容很绚烂,知道她是真的高兴了,心中也难免流有一些喜悦,据专家说,做好事是会增加幸福感的,微笑道:“我叫萧云,萧瑟的萧,白云的云。您就叫我小七吧。”
“小七?为什么叫这名字?”女人有些疑惑。
“因为我是七月七号出生,我妈妈就给我起了一个小名:小七。”萧云微笑解释着,这是他第一次向一个外人解释小七的来历,不知道为什么,他已然将她当作自己的一名尊敬长辈对待了。
女人掩嘴轻笑,遮不住那经过岁月打磨的妩媚,微笑道:“这小名真有意思,我想你妈妈一定是个很有趣的人,说不定我们还能做朋友呢。那我以后就叫你小七,我叫田桂花,你就叫我田姨吧。”
萧云微笑点头,双眉轻轻一皱,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田姨,您这小餐馆为什么叫‘八月香’?”
女人眼神中盈有一丝的自豪,柔声道:“这是楠楠取的,因为我的名字有‘桂花’二字,所以她就取‘八月桂花遍地开’之意。”
果然如此。
萧云轻笑不语。
“楠楠估计就快回来了,我给你们弄饭去。”田姨转身离开。
她离开之后,萧云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这间小餐馆来。
小餐馆不大,一眼望尽。
田姨离开的方向有一条窄窄的弄道,通向一个小院,小院里似乎别有洞天。
萧云正yù走向小院,忽然听到屋外响起一把如天籁般动听的声音:妈,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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