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三个多小时,在下午四点钟,方师爷终于把衙门里的大部分人都召集回来了。新安是个小县,没有县丞。典史是本地人,姓熊名卯俊,三十多岁,光复军进城的时候正在家里睡午觉,等到外面动静闹大了才知道“有洋兵进城了”。看到街上巡逻的士兵,也不敢打逃出城的主意,等到方师爷找上门,只得乖乖的到衙门报到。县学教谕、六房书办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看到士兵步枪上明晃晃的刺刀,焉敢不从?三班衙役以及各种“临时工”家都在城中,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除了个别光棍以外,也都在得到方师爷的通知后回到县衙。
没找到的人里赫然就有快班捕头史国安,只是此人“还有几分真功夫,高来高去不在话下,说不定已经逾墙而走了。”马当归听了方师爷的猜测,再想到那才四米高的城墙,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种说法。
看着堂下黑鸦鸦的一百多号人,个个垂头丧气,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只是时不时的偷瞟一眼坐在上面的马当归。咳嗽一声吸引了众人注意,马当归开始训话。“诸位想必知道,本军已经接管了新安县城,满清朝廷对这里的统治从今天起就结束了。本军的宗旨我相信方师爷应该已经告诉大家了,那就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把骑在汉人头上的爱新觉罗一家以及他们的奴才统统赶下去,让汉人成为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顿了顿,马当归站起身,开始历数满清朝廷的罪状,这些黑材料都是幸存者中的“历史专家”、中山大学历史系毕业生陈建华,也就是和方从则掉书袋的那个胖子提供的。马当归从后金数次入寇中原一直讲到十多年前的鸦片战争,直斥满清朝廷“治国无方、害民有术”,从虏酋野猪皮到现在这个鸦片鬼,满清历经九帝无不坏得头上长疮脚底流脓。圆明园成了酒池肉林、穷yù极奢的证据;太平军起义说明了大清百姓已经到了不造反就活不下去的地步;鸦片战争以及正在进行的第二次鸦片战争,更是如铁一般的事实表现出了满清朝廷的**无能;割让香港更是罪无可恕,“建州野人,何以卖我汉家土地?”
“我光复军解民倒悬,rì后必能所向披糜,望风景从,光复河山,再造中华!”马当归右手用力一挥,用慷慨激昂的口号结束了讲话。
可惜下面的听众一点儿也不配合,既不抬头也不说话,更不要提掌声和欢呼了,让马当归有一种对牛弹琴的挫败感。上述讲话是陈建华和几个汉语专业毕业生一起编写的,算是半文半白。只是十九世纪的公务员们对二十一世纪的词汇不能准确理解,加上京城官话悲催的普及程度,下面的人们只听明白了一点:光复军要造反!
造反!多么可怕的字眼,让人想到了人头落地,让人想到了满门抄斩,让人想到了席卷了半壁江山的太平天国。不过这些都离他们十分遥远,但几年前天地会在东莞的起事却是发生在身边的事。咸丰五年五月,天地会首领何六在石龙附近的南埔、铁岗、龙地(属增城)、茶山等地聚众数干人,在与石龙一河之隔的龙地祭旗起事。贼军头裹红巾,故称红巾军。何六自封东路大元帅。东莞知县江肇恩率兵往剿,被贼军击溃。何六乘胜提出“拿龙(石龙),捉虎(虎门),劏羊(广州),拜佛(佛山),上西天(天京)”的口号。五月十五,贼军攻克石龙,杀死游击冯某和4个千总。五月廿二,包围莞城,从北门攻入,火烧县署拱北楼,砸开监狱,活捉江肇恩和都司莫其亮。六月初二,何六与怀集陈金江、佛山的陈开、广州的李文茂等洪兵联合攻打广州,幸而省垣城高池深、固若金汤,才未被洪兵攻破。入冬月,各路官军会剿,贼兵见事不可为,分路逃窜。咸丰五年腊月,何六与湘军交战失利,损兵二万余,退至郴州,于毛粟圩为官军擒杀。咸丰七年二月,陈金江率直属部众万余人入寇清远,各路洪兵汇集滨江,拥陈金江为“南天大王”。八月初六,陈金江率5万部众冒雨夜袭怀集与阳山接壤古道“篱筻闸”,夺取了怀集凤岗堡,初九rì占领怀集县城,旋自立“大洪国”,自号“南兴王”。官军往剿,竟不能胜,今年又为贼破开建、封川、信都、贺县、富川、平乐、中山等县。凡此数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岭南已无一方乐土。
这次洋夷来犯,只是攻打虎门和省垣,并未sāo扰地方。本以为洋兵进城只须虚应故事便可保得平安,怎知却被反贼裹挟。想到抄家灭族的下场,不少人暗暗怨恨把自己拉进坑的方师爷。
方从则此时已经开始额头冒汗了,各位同事怨恨的目光让他浑身不舒服,而大案后那人注视的目光更是让他如芒在背。他已打定主意,从龙也好从贼也罢,先保住小命要紧。本来此时他应该站出来响应“革命的召唤”,但读书人的矜持,圣人的教诲让他拉不下面子。
正在方师爷进行激烈思想斗争的时候,有人出来给他解了围。“逆贼,尔等认贼作父,为虎作伥。不过狐假虎威,猖狂一时罢了。他rì天兵一到,摧腐拉朽,尔等必化为齑粉。”一个老头抬头怒视,戟指骂道。
看到又一个“大清忠臣”跳了出来,马当归觉得有些好笑。这个老头应该五十多了,头发胡子已经花白,穿着一身僵尸服。马当归对代表官员的顶子、补子完全不懂,也不知道他是几品官,便问道:“你是什么人?又当的什么官?”
“老夫花县赵无延,道光年二十一年举人,现为本县教谕。好叫尔等知道,老夫世受国恩,与尔等汉贼不两立!”本来站在人群中间的老头越众而出,周围的人自动的让到一边。
旁边的陈建华看他胸前挂的织锦鹌鹑补子,笑道:“一个正八品的芝麻绿豆官,还好意思说世受国恩?”
赵无延哼了一声,“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老夫今rì便效法那颜常山舌,骂贼而死。”说着挺起胸膛,一副视死如归的高大全形象出现在大家面前。
陈建华打定主意不让赵无延得偿所望。“文天祥作《正气歌》,弘扬我中华浩然正气,你这个爱新觉罗家的奴才也好意思自比颜杲卿?真是不要脸,汉jiān才是你这号人的名字。”
“汉jiān”二字让赵无延气得发抖,嘴里自辩道:“清室入主中原历二百余年,天下万民以为华夏正朔,老夫效忠朝廷,教化地方,汉jiān这等骂名如何能加于老夫头上?”
不等“历史专家”陈建华反驳,马当归一拍桌子喝道:“够了!光说不练嘴把式。满清zhèng fǔ的合法xìng,不是靠你一张嘴就能决定的。我现在只问你!你是弃暗投明回到人民的怀抱呢?还是甘当清庭鹰犬自绝于人民?”
赵无延负手转身而立,抬头呈45度仰望天空,口中吟诵:“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把马当归搞得哭笑不得。“看样子你是要做清廷的忠臣烈士咯?”马当归的语气yīn沉,脸上露出凶悍之sè,直瞪着赵教谕。后者仿佛没听见一般,毫不理会。新鲜出炉的光复军最高指挥官岂容这个反动官吏挑战自己的权威,大喝一声:“来人呀!”
两名士兵走了上前,马当归指着那个“顽固分子”道:“既然赵教谕要做大清朝的忠臣,那本将军就成全你!”又对两名士兵吩咐道:“你们去送赵大人一程,不要怠慢他了!”
赵无延摇晃双臂挣脱士兵的挟制,怒视着马当归,“老夫一身忠肝义胆,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岂惧尔等的刀斧?只须老夫神明不灭,在天上看着尔等灰飞烟灭!”说完扭头就向大门外走去。
不多会儿,就听到外面传来赵无延的一声惨叫,又过了一会儿,一名士兵提着一颗血淋的人头回来了。堂下的一干人等都骇得双股颤栗,虽然大家都在秋决时看过砍头,但那砍的毕竟是被统治阶层;如今看到一个统治阶层的同僚身首异处,怎么会不起兔死狐悲之叹呢?一些胆小的人括约肌已不受控制,大堂上弥漫起一股异味,个别的更是昏厥过去。
这时,照惯例唱白脸的人出场了。申政委先是安排人把昏厥过去的人送下去休息,又从后衙收集来十多条裤子给那些出丑的人换上,然后开始安抚众人的情绪。“诸位,当今之世天下纷乱,外有英、法、美、俄诸夷犯境,内有太平军、天地会揭竿。归根结底,皆因满清无道,妄顾民生,不思进取。外不能御敌,内不能安民。天下有志之士为救国兴邦前仆后继,我光复军正是以复兴中华为己任。赵教谕虽轻生重义,勇气可嘉。然则却目光短浅,重小节而罔顾大义,最后落得如此下场,只能说可悲!可叹!可怜亦可恨!”扫了一眼不胜唏嘘的众人,申政委继续说道:“以前有位圣贤曾经说过‘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满清以百万之异族而凌亿兆之汉民,防汉人甚于洋夷,只保大清而不保中国。如此倒行逆施的朝廷,竟然还有汉人效忠,还以颜常山自许!文丞相泉下有知岂能瞑目?赵教谕面对天下大势,妄图螳臂挡车,他的结局只能是被碾得粉碎!我希望大家都能认清形势,弃暗投明,加入到复兴华夏这个伟大、光荣、正确的阵营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