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天儿忽地下起了小雨。春雨连绵无边,丝丝寒气随风扑在马车帘子上簌簌作响,叫姚姒片刻回神。
她紧了紧掖下的披风,帘子外面是一片迷蒙的街景,她突然觉得惶惶,半个身子都倚在了海棠的身上。
“你说,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却不待海棠答话,又自言自语道:“尽管我再不承认,可我身上流着的和她们是相同的血,我的骨子里有着和她们一样的凉薄无情,这场伴随我大半生的复仇,到此刻没有任何赢家。”从前世到今生,这场叫人摧心蚀骨的复仇,终于以这样的结局委地,然而,这些何尝又是自己想要的。
她声音里的沧桑和无奈,叫海棠怜惜不已。或许人的一生总要经历某些难过的坎,海棠无法明白,却不妨碍她安慰她,“梅花香自苦寒来,姑娘像那树枝上的寒梅,不经历一些风霜雪雨,又哪能得如今的大彻大悟呢!”她只往那好的方向引,“若是五爷知道姑娘把仇恨真正的放下了,不知该有多欣慰,您就算为了五爷,也不该这样难过,从前种种如梦幻泡影,姑娘一向睿智,今日起,何尝不是姑娘的新生呢?”
姚姒双目阖上,直到冰涼的水渍滑过脸颊,才发现自己竟然流泪了,心为何也跟着疼痛起来?
海棠再不敢多言,道理说一千道一万谁都知道,可真正想通却得耗尽多少的折磨,所幸姑娘都走过来了。
自此,护送姚蒋氏一干人等回彰州,以及安排五太太与姚家男丁会合一同流放西北的事情,姚姒一律交由张顺去安排,她再没有过问。
姚娡那边很快就让婆子送了信来,五月初一来接她过府小住一些时日,想着还有十来日,姚姒一面吩咐焦嫂子将一些日常用的什物整理出来,到时她好带入太子府中,一面却是叫了贞娘和宝昌号其它成员商议事务。
宝昌号如今除了在巧针坊的入股外,其它不过是做些南货北贩的生意,认真说起来,还真没有什么立足的本业。再者如今宝昌号几大成员的家眷都在京城,扰外先安内,这内是安了,接下来确实是到了要大展拳脚的时候了。
贞娘和周留与杨大盛七人何尝不着急,但先前出了赵斾下大狱之事,京城人心惶惶,确实不宜大动,可眼下太子地位初显,时政复稳,宝昌号由黑洗白,也渐成火候,确实到了要好生经营的时候了。
姚姒眼瞧着屋内坐着的七人双目灼灼的望着自己,心里不无愧疚,这些人为她出生入死,可以说从最初的相互试探,到后来的不离不弃,她肩上的担子其实不轻。对于这些人的目光,她没有回避。放下茶盏,她很是正色道:“这些日子确实难为了大家跟我一起担惊受怕,我因着自身的一些私怨也没好好打理宝昌号,今日叫大家来,也是想和大伙商议,宝昌号接下来的打算。”
众人听到她这话,无人脸上不透着几分欣慰。贞娘带头含笑答道:“奴婢几个一切听姑娘的,无有不从。”杨大盛及周留几个更是神色恭敬地向姚姒抱拳答话,“姑娘的话,属下几人无敢不从。”
姚姒抬了抬手,“大家的心思我都明了,宝昌号是大家的心血,虽然我舔为主事,但若是没了你们和大家伙的努力,咱们也挣不下这份家业。我还是那句话,五爷把宝昌号交到咱们手上,万不能就此没落下去。你们久经商场,到京城这些时日,想必你们心中也各自有些主意,不妨出来说大家伙商讨看看。”
姚姒话中的诚意很盛,大家也十分清楚她的为人,再说这些人能被赵斾看中,却实都是有些实材的。刘络身为总缆所有银钱的调度,自然第一个说话,“姑娘,想必账册您有过目,咱们如今账上的银钱不到十万银子,巧针坊那边才打通内务府,京城的铺面也才开张,没个一年半载是无法分到红利的,也就是说,十万银子就是咱们的本钱,诸位心中要有个打算。”
姚姒听得明白,十万银子搁在寻常人家算是几辈子也吃不完,可生意场上,若想做大,这点银子就有些不够看了。
王铭是职司人事总调度的,紧接着道:“咱们由黑洗白,先前在海上的那些人都是五爷身边抽出的可信兵丁,这些人自然后来又归回到五爷那边去,这几年间,咱们宝昌号也渐渐培养了些得力的掌柜和伙计,人力方面,小的保估计,十间铺面的人手是不会缺的。”
既然有刘络和王铭这两大后方事务的人报出了家底,周留及杨大盛和张子鸣等人便一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咱们在京城已有的两间铺面做的都是南货北贩的生意,先前很是花了些力气打点曹运和陆上通关,铺头现在经营稳定,宜继续经营为妥;至于余下银钱,小的认为趁着福建这么一动,焦家的船厂咱们倒是可买下接手经营。”周留一手抚须,一面续道:“姑娘想想,海上贸易已成气候,朝庭已在议设船舶司,可那是官家,若将来四海晏清,海上生意由朝庭调度接管,势必会衍生出民间的商队,朝庭一家难独大,此次民间船厂人人自危,这个时候,十万银子足以买下焦家的船厂了。”
姚姒脸上微微一笑,看来这几个月,他们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方向,姚姒也不是没考虑过,焦家的船厂只是个小型的船厂,既不打眼又构不成对朝庭的威势,最重要的,若是能一力在小型战船上钻研,哪怕是能帮助赵斾一点点的忙,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杨大盛也拍手附和,“姑娘,不怪咱们几个私底下商讨过,五爷临走时便有交待过,让咱们几个一定要替姑娘分忧,五爷知道姑娘非那等寻常闺阁中人,宝昌号的生意,也必会在您手上做大,买下焦家的船厂,五爷也是赞同的。”
陈守业与刘大成也点头,姚姒便望向贞娘,贞娘笑着回道:“回姑娘,奴婢也觉得可行,京城水浑,各家势力纠缠复杂,姑娘的身份又与从前不同,最重要的是,买下船厂没有个三五年难成气候,这三五年间,咱们稳所稳打,既不在京城打眼,又能有一份立足的本业,是以奴婢赞成买下焦家的船厂。”
方方面面,贞娘几人都已考虑到,姚姒心里很是欣慰。宝昌号的人心是齐的,上下一心,才能做成事,她不由得击撑而笑,脸上的神色既有几分激动又老大怀慰。
众人原本还有些惴惴不安,此刻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来,并没有因他们几个私底下有所动作而心生芥蒂。上下同心,做主子的心中有容乃大,再没也有比这更能鼓舞人心了。
事情便也这样定下来,姚姒便听了听他们接下来的一些事务上的安排,看着他们一条条都仔细的商讨,群情很是激昂,她悄声吩咐海棠,让她去给焦嫂子传话,晚上整治一桌席面出来招待他们。
晚上闹得有些晚,姚姒在席间也用了些酒,回屋后到是没有多大醉意。宝昌号的事务既然安排好了,茂德行那边的谭娘子夫妇与张顺还有陈大焦嫂子这些人,也不能白跟了她一场,这些人一心为了她,而今姚家事了,姜家也要沉冤得雪,她该是放这些人自由了。
过得几日,姚姒便把谭娘子夫妇,张顺夫妇以及陈大夫妻这几人聚集到一起来,稍作寒喧后,很是开门见山的说出了她的决定。
“茂德行都是谭大哥夫妇和陈大以及张叔你们在打理,如今姚家事了,姜家的冤案也很快便得昭雪,这几年来,姒姐儿很是感激你们的不离不弃和帮助。”
谭吉夫妻和张顺红樱及陈大几人顿时心生了不好的感觉来,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重,谭娘子和姚姒之间既有着师徒的情意,私底下也甚交好,闻言脸上担忧之色渐浓,她不解的道:“姒姐儿,你突然把大家都叫来,可是出了什么事情?”言罢,却睃了眼坐在她身边的丈夫一眼,可谭吉却像是入定了般,脸上也显得很是沉重。
张顺和陈大两人也彼此望了眼,红樱脸色雪白,望着姚姒很是不舍。张顺望向妻子的脸色,忽然意识到什么,很是茫然。
姚姒自己何尝舍得,只是这些人为她付出良多,他们该有自己的一方天地了,于是故作平静地道:“今日把大家叫来,姒姐儿是有几句推心置腹的话要和你们说。姒姐儿亲人不多,在心里早就把你们当作是亲人在待了。”她望了眼陈大和焦嫂子一眼,随后笑道:“我已经叫人去衙门把你和焦嫂子的奴籍消了,从今天起,你们便是良民,再不是贱籍。”
陈大和焦嫂子满脸的不可置信,双双还在愣神,姚姒却又看向谭吉夫妻,“谭先生有大材,当初是我的私心,用我娘和先生的情义强留了你帮我,我知道,谭家当年在福建是何等的威望,先生身上背负着振兴家业的大任,姒姐儿不能再自私了。”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姚姒又望向张顺夫妻,笑道:“生平我没敬佩过任何人,可张叔至情至性,为人侠义直率,只为当初外祖父的搭救之恩,这些年不论姜家如何势微,也从来都没动摇过为姜家洗刷冤情的念头,对姒姐儿也是全力相助和信任,张叔,姒姐儿多谢你了!”说完,竟起身朝张顺弯腰一福,很是真诚的道谢。
都摆出这样的阵仗来了,几人心里也渐渐明白了些什么。
张顺哪里敢受她的谢礼,急忙起身要扶她,可男女有别,只得别过身去不肯受她的礼。
谭吉却忽地起身,向姚姒抱拳道:“姑娘,难道是想关了茂德行么?”
姚姒向谭吉稍一福身,笑着看了众一眼,说出了自己的决定。“茂德行虽说我以我之名开立的,但真正打理的人却是你们,当初姒姐儿各送你们一成半的股,确也有自己的私心。如今我决定了,茂德行的股本我作了些调整,谭先生夫妻出力最多,往后便是茂德行最大的股额,占五成;至于张叔夫妇,占三成半,陈大你们夫妻占一成半。”
姚姒的话音未落,三对夫妻都赫然起立,都道不可,婉拒之意很是坚决。犹其是谭吉和张顺,若他们接受姚姒的馈赠,还算是个人么?
“姑娘万万不可,若是这样,倒是在逼我等离开茂德行了。”谭吉眼中有着决然,断然不肯接受姚姒的这番安排。
姚姒心中十分的感慨,正色道:“你们帮我的,何止是区区银钱能比拟的,如今我这样做,其实也有我的私心在,你们也知道我还有宝昌号要打理,还有姐姐那边要照顾,我实在是有心无力了。茂德行在京中几年,已然有了一定的人脉,谭先生有经商之大材,又身负振兴家业的重担,劳先生不弃,我就把张叔夫妻和陈大他们几个托付给先生了。”
姚姒这样的决定,屋子里的人都呆怔住了,看得出来,她的话是真心实意的,谭吉痛苦的阖上双眼,良久不出声,张顺更是默然,眼中有伤痛和不舍,陈大和焦嫂子一时喜一时又忧,众人的心绪都乱了。
没想到姚姒却拿出字据契约来,自己亲手印了自己的小印和手掌印,示意海棠把三份契约都拿到各人的面前,她笑了笑,对众人一环顾,“我主意已定,你们若是不要,便是在伤我的心。从今往后,我和你们便当作亲人走动,若我和姐姐有难,你们可不能推脱……”说着说着,自己却哽咽不成声。
屋里充满了伤感而沉重的气息,谭吉等人心里都清楚,姚姒所做的任何一个决定,都的深思熟虑过,有句老话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