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楼里,柳丞之正同京城里有名的纨绔一起,坐在烧了碳盆的二楼雅间内看楼下唱戏。他眯着眼睛,表面上挺享受的样子,实际上却是在脑海里的同游戏平台上的电脑对战。
倒也不能说柳丞之不爱中国文化。
事实上,他家从镇上搬到市里小区的时候,住一楼。柳丞之的卧室正对着小区的花园。每天天不亮就聚集了一众老头老太太,围坐在一起挨个唱儿。
别看人上了年岁就小瞧人家,人儿精神头儿倍儿足,一上午从花木兰嚎到白毛女,嗓子都不带哑的。
就算柳丞之关紧窗户拿枕头盖住耳朵,那唱戏的声音还是一字不差的落到他耳朵里。那以后,柳丞之最讨厌的,就是唱戏了。
但就算讨厌,他还得来。
周家是做生意的,家业够大,但家族里没一个当官儿的。要把生意做大,少不得和官场打交道。
周父原本是费了心,想要柳丞之进官场的。好不容易找到门路,让这小子得到了竞争墨舟先生徒弟的机会。
偏这小子被他养的身娇肉贵,坐个马车跟进阎王殿似得。
十三年前,这小子被送回来的时候,周父本来还想板着脸罚他一回。但真见到柳丞之的样子,别说罚了,连一句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柳丞之更是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下来。
自打那之后,周父就任柳丞之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柳丞之看不下去连个标点也没有的经文,干脆弃文从商。
这么一来二去,就和京城里的权贵子弟混熟了,有事儿没事儿就会和几个公子哥儿出门交流感情。一来方便自家生意,二来遇到危机情况还能有个退路。
十几年下来,倒是将周家的生意扩大了三倍有余。
偏偏这时候除了看戏遛鸟逛窑子,还真没啥娱乐的招。所以即使不乐意,他也得来。
好在游戏系统自带游戏项目,否则他早睡过去了。
在费力打死boss后,正打算闯下一关,台上唱戏的人换了。柳丞之本来没放在心上,听得戏班报的名字后,就难得来了兴致。
他关了游戏坐直身子,在戏文开始前,拍手叫了声好。
戏名叫‘夜围白虎岭’,讲的是众所周知的,白家少爷和当今皇太子用计占领蛮夷领地——白虎岭——的故事。
而白家少爷,说的就是白奇轩。
十三年前,柳丞之南下不成。取代他拜入墨舟先生门下的,就是当朝皇太子,赵帆。
分开第一年的时候,柳丞之寄出很多封信,但都没有回音。久而久之,他也不再寄信,感情自然也就淡了。
直到三年前,他才偶然听闻白奇轩和赵帆二人业已出师。但两人并没有第一时间回京,反而是一同西行去了边关。
时逢外敌入侵,边关百姓苦不堪言。听说二人出现仅两年,便打的蛮族不敢再战,边关百姓更是只知周帆,不识当今皇帝。
后来,到了去年年中,二人平定边关之患后,就从边关回来了。据说回程时,每经过一个城市都是万人空巷,高呼声能传到城外三里。当然,这是夸张的,柳丞之表示,那两个人回京城那天,他那天在屋里睡的香极了。
而原本的游戏里,似乎就是白奇轩和太子配对。柳丞之乐见其成,也没再关注。这之后,柳丞之便一心铺在生意上,没在听过二人的传闻了。
他一直以为,没了周文昌那个渣攻,白奇轩就能过的很好。
但是,今天楼下唱的这出戏里却是有几点同他想的大为不同。
最让他不解的就是饰演白奇轩那戏子的扮相,他的打扮妖娆举止轻佻,出入皆是一席红色纱衣。
柳丞之看的眉头直皱,这种扮相未免有些轻薄了。
可看其他看客都习以为常的样子。
柳丞之不解,就近试探道:“小弟听闻白家公子智谋无双,王兄不觉戏班这扮相有些不妥么?”
那王公子听得连连摇头:“昌弟有所不知,戏班这般扮相还是轻了的。我年前得幸,偶遇当今太子殿下,见他身边携一红衣美人,举止打扮莫不妖娆,本道是太子身边的侍妾,闻其声音确是男子无误。后来私下闲谈时,才知那白家公子竟是个好龙阳的,爱慕当今太子殿下。想来太子心善,念及同门之谊,才放任那白奇轩在自己身侧。若要是我……”
另一李公子连忙打断道:“若要是你,怕早就按耐不住,将美人儿收入怀中了吧。”
此言一出,哄堂大笑。
王公子也不否认,笑道:“莫说是我,怕是在座众位皆是如此吧。别道我不清楚,但李兄你,院子里就藏了不少红衣家人吧。可惜哟,你那几个美人儿加起来,连白公子那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
此言一出,李公子立刻气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众人又是哄笑。
笑完,又听人道:“我听说太子殿下看中了年将军家的女儿,太后对年家姑娘也是赞不绝口,若没个意外,估计过几日圣上便会赐婚了。”
王公子道:“我也听说了。前些日子还看见太子殿下同年姑娘一同去东郊赏梅呢。当时白家公子也在,远远看着,好不可怜!”
柳丞之闻言心中大震,不愿再听下去。寻了个借口便告了辞。
他遣散随从,并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去了城西的一个茶楼。听陈芳蝶弹曲儿。她曾是烟花巷怜香阁里的姑娘,花名牡丹。
这女子是他同几个公子哥来此寻欢时遇见的。
当时他正赶上陈芳蝶开//苞之日,一听她的花名,就想起了第一次进入游戏时,白奇轩的话。
——‘我素闻牡丹姑娘才思隽秀,非得在琴棋书画上择一样胜过她方能得其青眼。’
不过这大约是成为花魁之后的事。至于此前,怕是无权选择卖身对象了。
于是柳丞之他大手一挥,包下了她的初夜。他倒没有同她欢好的意思,只是好奇她是否如白奇轩所说那般。
事实结果却超乎他的预料。那一夜,他令牡丹姑娘即兴作诗三首,得到诗稿后马不停蹄,派人送去登高楼——才子们集众交流的地方。
结果,当晚登高楼评出的的最佳诗作里,牡丹姑娘的三首诗都入了围。
柳丞之怜她,为她赎身,甚至还特意给他买下一座茶楼,供她安身。是以,坊间皆传周家的文昌公子情深意笃,一心爱慕牡丹姑娘,即使连连被拒也不曾改变心意。
柳丞之初听到传闻时惊得把嘴里的茶都吐出来了。转念一想,他正好借这个推脱其他公子哥儿邀他逛花楼的提议,也就任他们说了
于是他闲来无事,就会坐在楼里听她弹琴。
自登高楼那晚之后,陈芳蝶芳名远播,慕名而来者多不胜数,但她是个孤高的,很少亲自见客,更别说听她弹琴了。
整个京城里,估计也就柳丞之有这个待遇,随时来随时听。
今天也是,柳丞之以来,陈芳蝶便二话不说,抱着琵琶过来了。
进门前还有心想,这周文昌定是不看心了。
果不其然,她在弹了一会儿琵琶后,看出柳丞之心思完全不再这上头,便不再弹。走到柳丞之身边坐下,亲自给他斟了杯酒,道:“爷今儿个怎么了?”
柳丞之摇头,“无事。”
陈芳蝶听了叹气,道:“怎会无事?奴家方才将同一首曲子弹了三遍,爷都没发现。”
柳丞之沉默一会儿,道:“年纪小的时候,同一个孩子做了一个承诺。”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我食言了。却没有在意。本以为这些年他过得很好。可是今天却听到传闻,才知事情远非我想像的那般……如果我当年坚持下去的话……”
柳丞之没再说下去,觉得心中忧愁一片。
陈芳蝶问道:“你是怕那孩子怪你么?依奴家看,爷要是放不下他……”
柳丞之打断她道“我不怕他怪我,我只怕……”
陈芳蝶道:“怕他过的不好?”
柳丞之仍是摇头,正经道:“我怕他变成变态。”
陈芳蝶手抖了抖,强笑道:“……爷您说笑呢。”
柳丞之却一本正经的反驳:“不,我是说真的。而且我估计,那小子现在已经长成变态了。”
陈芳蝶无语,只好微笑以对。怎么说呢,这么久了,她也知道了。这个人不按常理出牌,总是在人以为伤感的时候,爆出让人无语的话。
柳丞之怕不够似的,摇头道:“我真后悔啊。如果我当年跟着去就好了,至少能让他远离脑残之路。”
陈芳蝶:“……”
奴家当年也是眼瞎了才会觉着爷您怎么看都是人间少有的圣人。
她轻咳一声,道:“听爷您的话,您已经同那公子见过面了么?”
柳丞之道:“未曾。”
陈芳蝶道:“那您何不去见他一见?传言大多不可信。”
——就像所有人都以为你喜欢我一样,然而实际上,你只是喜欢找我吐槽。→_→
吐槽这词儿还是从柳丞之嘴里听来的。后来她把这个词扩散出去,如今算得上新近热词了。这是题外话。
柳丞之闻言沉思片刻,最终还是摇头。最后的节骨眼,他不想惹麻烦。
聊完,已是深夜。柳丞之在茶楼后院的客房留宿一晚,第二天天没亮,就听外面热闹起来。
他走下窗推开窗户,冷风袭来,夹杂着些微雨水的触感,是风吹进来的雪花。
柳丞之看着窗外的人扫雪,半晌,才后知后觉道:“啊,下雪了啊。”
现下是一月,天空中飘着鹅毛般大的雪花。柳丞之举着伞往周府走的时候,突然就想起了十三年前,在同今天一样的天气里,那个蜷在小巷里的孩子。以及在得救后,整日跟在他身后甜甜的叫他‘文昌哥哥’的孩子。
那个同如今的传闻全然不同的,孩子。
到底,那个孩子还是长大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柳丞之想,他当年也曾信誓旦旦,要让白奇轩变得同正常人一样……现在,只希望那个传闻只是假的,柳丞之心道。但他却不打算去看白奇轩确认传闻是否属实。
今年四月初三,就是他十八岁生辰,到时候,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风有些冷,柳丞之拢紧披风,继续往回赶。
他没往正门走,而是绕近路走到了后门的小巷。在推门进去之前。柳丞之突然住了手。他转身,朝巷子深处走去,途经一个拐角时,柳丞之转身拐了进去。
走两步,他停下来,隔着十步远的距离,静静的看着那个只着一席单薄纱衣,无神的蜷缩在墙角的青年。
柳丞之叹气,踏着雪,一步一个脚印,来到青年面前。
他解开披风,蹲下来,将白奇轩裹紧,拦腰将他抱起来。
才站起来,就察觉衣襟一紧。低头,看见白奇轩拿冻的青紫的手,小心地拉住了他的衣襟。
他的眼神空茫,像是什么都没有,又像是装了太多以至于看不清。
……然而,却没有泪。
柳丞之默,走两步,停下来,轻声道:“这里没有人,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吧。”
转身,他回到巷子深处,不顾地上的积雪席地而坐,把白奇轩的头用披风盖住,按到自己怀里,道:“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哭吧。”
雪一直下。
远远的,从迂回曲折的小巷最深处,传来一阵阵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