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依旧站在原地,被她掷出的那柄长剑顷刻之间却已没入陆生全身体里。
疯子,也该死。
陆生全渐渐跪到地上,他低头看着身上的剑,终于觉得释然。那一年,他遭人唾弃,长兄战死沙场,他喝的烂醉雨中被袭。躺在冰冷的地上时,他想,就这么死了也好。
可是他没有死,那个身着粉衣的少女把他从雨里救起,她告诉他,养好伤以后,就离开吧。你家中人一定在为你担心。
她递给他一碗温热的汤药,浅笑的样子,让他懦弱的想了断的心第一次觉到了温暖。
穆挽走上前握住剑柄,手中一用力,剑身再没入陆生全身体三寸,她蹲在地上,附在他耳边问道,“满意了吗?”
猩红的液体顺着剑往外流,沾染了她的双手。
他抬手搭上她握剑的手,用他的衣袖小心帮她擦去手上的鲜红。剑是冷的,她的手也是冷的。
“你一向爱干净的。”陆生全的眼神一片清明,再没有先前疯癫痴狂的神色。
在百草堂养伤的时候,他总能见到她笑,温柔而可爱。她很爱干净,目之所及总是一尘不染。他渐渐喜欢上了这个温柔善良的女子,可是有一天她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感情。
她站在他面前告诉他,你是我的患者,而患者是很容易对医师产生感情的,但千万别以为这就是爱,明白吗?痊愈后就离开吧,将我一并忘了。
那时他问她,喜欢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忘记?
她偏过头看了看百草堂里的一株海棠花,说到,可能的,等到花开的时候,你就会遇到更好的女子,那时或许就会忘了吧。
后来他痊愈离开,却时时探听她的消息。他知道了她是白鹤候府的千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阿芙,也知道了,一个叫岑溪的男人对她刻意的接近。
而岑溪,是他送去她身边的。如果不是他将朗修和送入静松书院,她就不会认识岑溪。更不会一步一步成为今天的穆挽。
他放了一场火想将书院烧尽,而岑溪以为,是穆挽识破了他才如此报复的。那时,岑溪撕开虚伪的面具,拿剑指着穆挽让她交出凤凰蛊。最后,红了眼的她,用岑溪的剑杀了岑溪。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那时起,阿芙就不在是阿芙了。他把失神的穆挽从火场救出来,而她却神情恍惚意识不清,只是低头看着自己发抖的双手,和被血染红的衣服。
他并没有半点害怕和讨厌这样的阿芙,他只是觉得心疼,他的阿芙,应该是无忧无虑笑着的。
当她再抬头的时候,只是睁着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问他,岑溪,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她把自己当作了岑溪。这样的刺激下,她已经有些不清醒。
那时,他走到她身旁蹲下,附在她耳边说话。姿势和现在穆挽在他耳边问他满意了吗的姿势一模一样。
那时他在她耳边说的是什么呢?哦,他说,花开的时候,就忘了我吧。
阿芙,不要记住任何伤痛,花开的时候,就都忘了吧。
所以陆生全想死在穆挽手上,她是曾救过他的人,他是曾伤过她的人。他知道自己身患疫症,时日无多,所以就算是死,他也要死在她手上。
而不是……澹台颉月。
陆生全松了一口气,终于要结束了。陆生全笑了笑,这笑里,有着对穆挽的心疼。他问穆挽,“阿芙,你都忘了吧?”
穆挽只说,“告诉我,救这座城的方法。”
陆生全看着澹台颉月说,“离开他。”
穆挽吼道,“告诉我!”
陆生全渐渐闭上眼睛,留在他嘴边的最后一句话是,离开他。陆生全想告诉她,阿芙,离开他,你就安全了。可是,他好像……连说这句话的机会和力气都没有了呢。
所有人都看着穆挽杀了陆生全,所有人。
穆挽从陆生全身体里拔出剑,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剑上沾的血一滴一滴落入土里。穆挽迷茫的看着自己手上的剑,有些不知所措。这嗜血的,才是真正的她吗?
眼前是陆生全的尸体,身后事前莫凛夫人的尸体,城中是千百被疫疾害死的尸体。
到处都是尸体……
苍狼卫十分冷静的处理了陆生全的尸体。
今天穆挽在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注定会被一阵风吹散,连痕迹都没有。
可是有谁看见,她拿剑的手在抖。
岑溪是除父君外第一个叫她阿芙的人,几年前,她亲手杀了岑溪。陆生全是除父君外第二个叫她阿芙的人,今日,她亲手杀了陆生全。
阿芙?这世上再没有人会在她耳畔叫她阿芙了,这世上,也再没有阿芙了。
穆挽缓缓回过头,她问到,“父君没有了,扶风城没有了,颉月,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澹台颉月告诉她,“只要救起扶风城,扶风城就还在。”
穆挽问,“陆生全死了,我该怎么救起扶风城?”
“陆生全死了,消息还在。”澹台颉月说,“他提到了戚娘,找到她,扶风城就还有救。此前我已查清,疫疾便是以这里为中心开始爆发扩散的,在这里或许能查出什么。扶风城,还没有败。你能救它。”
对,她能救扶风城的。
她还有凤凰蛊,她可以做到的。她必须要做到……
“那是什么……”
一旁的穆向鸢突然指着前莫凛夫人的尸体说道。
只见前莫凛夫人已经开始腐烂的皮囊之下,似乎有什么在蠕动。
穆挽走上前,用手中的剑划破尸体的皮肤,而皮肤下的东西简直令人毛骨悚然,皮肤下的不是血肉,而是……成排附在骨上的虫卵。有新孵化的幼虫在上面蠕动,画面今人作呕。
“呕……”穆向鸢立即用手捂住自己的嘴,避免自己吐出来。不只是他,就连其他苍狼卫也有作呕之态。
一向面无表情的澹台颉月此刻神色也不太好,他深皱的眉毛已经表现出他对个场面的反感。
穆挽看着面前的场面,喃喃自语道,“南疆蛊术……”
澹台颉月骤然想起,那时他说自己要与穆挽一起守护凤凰蛊的时候,穆挽手中的那卷书。书卷的内容大概是,被种下某种蛊的人,
身体会渐渐被蚕食,人死后若剖开死者的腹部,便会看见满腹的虫卵幼虫……
穆挽又提剑剖开尸体的腹部,其状更惨不忍睹。腹中已经没有了肠胃,只有大团大团的幼虫堆积。终于见了天日的幼虫带着粘液争先恐后的向外爬。
“呕……”
这下不只是穆向鸢,连着数个苍狼卫都吐了出来。心里承受能力稍微好一点的,也都是偏过头不再看那恶心的场面。
“把尸体烧了。”穆挽说到。
终于得到指令的苍狼卫连忙执行,他们谁都不想再看这么恶心的东西了。穆挽往侯府外走去,扶风城,或许真的有救了呢。
几个人急忙来了疫站,穆挽再次去查看上次那个喝了她血的的疫症患者。患者如今已经好了很多,病情没有再恶化。正有人抬了一具尸体往外走,被穆挽叫住。她拿出匕首来,划开那具尸体的腹部。因为是刚死不久的人,他的腹部脏腑还在,但是穆挽依然从他的血肉之间挑出一条一掌长的蠕动的蛊虫。
“这,这是,虫……人的身体里竟然有虫!”
众人恐慌起来,许多人连忙查看自己,害怕自己和那个人一样。穆挽又走到另一个患者身边,将他的手臂划开一道大口子。
“啊——”那个患者因为疼痛大叫挣扎起来,苍狼卫上前将他控制住,让他动弹不得。不久,顺着他流淌的血液,就有一条蠕动的东西渐渐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那蛊虫在血滩里蠕动,更显恶心。
难怪……难怪她的血能救他们。
“不是疫疾…是蛊术。”穆挽说到。“药石无灵,是因为他们都中了蛊术,这不是会传染的疫症。”
原先查不出病因,是因为所有的尸体都被烧毁了。他们并没有在尸体中发现蛊虫。
疫站中的人听了更加惊恐,难道说,他们身体里都长了虫子?
穆挽自语道,“这蛊术到底是如何波及一城的呢?”给一人种蛊自然容易,给一城种蛊却几乎是不可能的。从莫凛侯府扩散的一城之蛊,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水。”澹台颉月说到。“若前莫凛夫人是死后才被投井,身上就不应有蛊虫,唯一的可能便是那井水。”
穆挽摇头道,“井水固然能联结一城,可若是如此,天然居为何无事?”
澹台颉月说,“天然居引的水是城外活水,与城中井水并非一渠,所以天然居无事。”
陆生全在莫凛侯府中往井里投下蛊种,一城之人皆取同渠井水,若是蛊虫在水中为人所饮下,便会开始蚕食人的身体。离侯府近的人,便先中蛊术,继而向一城扩散……当水中蛊种繁衍的足够多,就是所谓的“疫疾”爆发的时候。
扶风城就是这样被毁掉的么?
澹台颉月问到,“蛊术可有医治之法?”
穆挽说,“或许有。凤凰蛊不就是么。”凤凰蛊是南疆圣物,不只是因为可以起死回生,更是因为,可御万蛊,驭万蛊。虽然她不会驭蛊之术,但她的血可以御蛊。
澹台颉月似乎是猜到了穆挽想做什么,他冷声道,“我不许。”
穆挽看着澹台颉月问到,“这是我知道的,唯一的办法。难道你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吗?若是没有,就没资格说什么不许。还是……”穆挽顿了顿问到,“你怕我用凤凰蛊救了他们,你就得不到凤凰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