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回头一看,原来是惜春。不由轻叹了口气,“怎么不在自己房里?”
惜春打量了她一番,半是嘲弄半是好奇地用汗巾子擦了擦自己的鬓发,冷笑道:“今儿是春日,又不是霜降,怎么跟个霜打的茄子似的无精打采?”
探春没有言语,之下意识地朝着迎春走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惜春也顺着那目光看去,“在看谁呢?咦,那不是二木头?她大晚上的怎么也来了?”
是啊,她大晚上的怎么也来了?这就是令探春此刻心中不大舒坦的缘由。本来自己依照母亲的吩咐,好好收拾了一番,乖巧地跑去给祖母请安。祖母、宝玉、母亲还有自己,是多么和谐的一幅画面,怎么好端端地她也会过来?
过来也就罢了,平日里一声不吭,只会皮笑肉不笑动动嘴角、其余低头靠边站的一个,如今怎么变得这般会说话了?祖母还把身边的翡翠给她使唤,要知道祖母身边的大丫鬟送出去的可只有宝玉房中的袭人。
就连贾琏哥哥他们都没有。凭什么给了她?
探春心有不甘地搅了搅手中的帕子,“来给祖母请安,顺便看看宝玉。你来迟了,刚刚迎春姐姐也来了。”
惜春冷笑一声,十分不屑地道:“她有什么好看的?闷嘴的葫芦。我来荣府,原还指望着人多热闹热闹,结果元春姐姐入宫了,迎春姐姐又不爱说话,横竖还是只能和你玩了。也罢,你们若都不同我玩,我就自个儿玩。”
说着便自顾自带着入画往园子别处去了。
探春却望着那梧桐枝头的残月,若有所思。
第二日,翡翠便收拾了一些东西,搬到迎春院中来了。对于这个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众人心中还是颇为尊敬的。尤其是昨天莲花儿被赶出去之后,各人都觉得这个二小姐好像变得和平日里不大一样似的,不好糊弄了。索性都暂时收敛了一些,老老实实做事情。
原本让她来迎春院子,翡翠心中是很不乐意的。虽说月钱也还在老太太那里领,说好了只是借用几日。可这谁说得准?原本珍珠姐姐,也就是袭人姐姐,也是老太太看宝二爷身边的人不妥帖,让她过去教教带带,结果索性给了他房里。
可自己这不同啊,宝二爷好歹是个嫡出的公子,长得又俊俏得老太太欢心。这院儿里谁都知道,袭人以后多半就是宝二爷的姨娘了。比起将来送出去配个小厮,好一些的配个管事,跟着一同长大的公子身边做姨娘,对她们这些丫头来说,也不能不说是一种不错的出路。
可到了迎春姑娘这里,实在是一个下下策。这二小姐是庶出不说,还是大老爷的女儿,老太太素来不喜欢大房。这位二小姐又是个懦弱性子,不像是个会为自己打算的人。以后自己这前程是锦绣不起来了。
同屋的琥珀与她是姨亲姐妹,倒与她是不同的想法。跟着二小姐虽然未必能博个好前程,可到了这里,她便是最大的丫鬟。在老太太房中,前头还有鸳鸯,是受不得倚重的。二小姐虽然为人懦弱,却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性,在她底下做事,断然不会受苦受累难做人。
想到这里,翡翠便重又说服了自己,既来之则安之。
果不其然,待她到了二小姐这里请安后,屋里的上上下下都奉她为“上宾”。尤其是绣橘,更是一口一个“姐姐”亲热地叫着。就连同为大丫鬟的司棋,见了她也是客客气气的。虽说自己是个老太太身边的一等丫鬟,可这待遇也有些让她受宠若惊了。
不像是来伺候人的,倒像是戏文里来微服私访查案的钦差大臣。
迎春穿了一件秋香色对襟马面装,梳了个芙蓉髻,端坐在上首也不言语,眼皮也不抬只用那茶杯盖拨那茶叶,竟有种说不出的威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是个□□岁的孩子。莫不是自己花了眼?翡翠心下正好奇着,迎春却放下了杯盏,对她淡淡笑道:“呀,翡翠姐姐来了,日后我这屋里的整顿可就全要靠姐姐你了。”说着便对几个正在擦拭桌椅、端果子来的小丫鬟沉声道:“还不过来见过翡翠姐姐!”
几个小丫头一想起昨天“冤大头”被赶出去的莲花儿,顿时吓得不敢噤声,忙过来给翡翠点头唤姐姐。昨儿个听说,莲花儿挨了几板子,连腿都打肿了,估计没个两三个月好不了。真没想到这二小姐平日里看起来是个好性子,其实一点都不好欺负。也难怪,上头有凤姐这么个嫂子,多少也耳濡目染了。
“翡翠姐姐,你放心,我只想让你帮我看着这帮小丫头们,她们做事我不放心,祖母也不放心。过段日子你就要回祖母身边了,你是客人,这些杂事都不需要你来做。”
翡翠一听这话,顿时松了一口气。又听见迎春说她是客人,心里不由对这个二小姐大有好感。谁说大老爷屋里都是糊涂人?这位二小姐可一点都不像旁人说的那样。于是也真心实意地开始训导那些小丫头起来。
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珠儿便过来通报说:“二太太来了。”
迎春淡淡笑笑,放下了手中的棋子,果真是尽心尽责的“好主母”,自己这才刚出乎她一点儿“意料”,她便开始按捺不住了。
绣橘忙走过去打帘子,只见王氏穿了件松绿色织锦鹤纹对襟通勤褙子,下头着的是秋香色福纹刻丝裙,抹额上镶了一枚翡翠,面上说不清是喜还是怒,只淡淡的,端庄朴实。典型的官宦人家夫人。
迎春站起身子,走过来就要行礼。那王夫人忙拉起她道:“你这孩子,跟婶母还客气什么?那天落水除了宝玉,也有你。宝玉是大病了一场,我这当娘的跟着衣不解带照顾了大半月,这几日也终于好些了。想着你身边有大嫂看着,大嫂每每过来也从不报忧,我寻思着应当是无碍。昨儿见着你,才发现你这病一场,竟瘦了这么多,叫我这个做婶母的也好生心疼。快别站着了,去坐下,让婶母好好看看你。”
若不是活过一世知道她内里真正的面目,听到这样的亲热的问候,可真是任谁都要被感动着了。当年的黛玉妹妹,不也是被王氏、凤姐这对姑侄俩的“嘘寒问暖、百般照顾”给感动了,明明自己带着那么些个家底子进府,反倒生出自己寄人篱下给人添麻烦的感慨来。
分明是自己病了这么久,她这个当家主母一次都没来看过,反而三言两语就把责任推到了邢氏身上。不过这邢氏也的确做的不好,自己这个庶女病了,她也没来看过几眼。昨儿从老太太那里回来,她便去给父亲、邢氏请安,得到了的也只是淡淡的应承。
整个大房,孩子和爹娘不亲、夫妻二人不亲、兄弟姐妹间不亲,这样的一大家子,也难怪会遭人排挤了。
这个家得慢慢改造,急不得。
王氏向身后跟来的金钏、玉钏望了一眼,金钏便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上头摆的是一株人参,几样药材燕窝,“你得多补补,这些都是我娘家哥哥送过来给宝玉的,我挑了其中一些好的,回头就吩咐司棋下去炖了。”
迎春微笑道:“多谢二婶。”眼角却不动声色瞥了那人参和燕窝一眼,都是些最寻常不过的品级,王子胜自是不会送自个儿亲侄儿这等货色。王氏也不会真精心挑选些上好的人参药材来给她,一则她只是装装样子给老太太看;二来送她这么好的东西,对她有什么好处?是得她的感激还是邢氏会对她感恩戴德?
金钏退后了一步,玉钏又走了过来。迎春记得上一世这对姐妹都是跟在王氏身边的丫鬟,后来因为宝玉调戏之事,金钏跳井,这玉钏便还继续留在王夫人身边。自己的亲姐姐被逼的跳井自尽,她倒还能一心一意地跟在杀姊仇人的面前做事,尽心伺候被打后的宝玉。这样的姐妹情谊,也真是“感人”。
玉钏捧来的是一套做好的石榴红锦衣华裳,王氏笑道:“三日后定北侯府李老太君要宴请京中宾客赏花,也有咱们府的名帖。老太太说,既然你的伤寒也好了,近日天气转暖,出去晒晒太阳也好,不如家里头三个姑娘都跟着一起去热闹热闹。这衣裳是先前吩咐裁缝做的。”
迎春打量了那衣裳一眼,用手细细摸了摸那料子,果真顺滑轻软,不由抿嘴一笑,“这衣裳瞧着可比过年时的都好上几分呢。”
王氏淡淡笑道:“可不是嘛。这回去的是定北侯家,比不得寻常富贵人家。如今定北侯一家在朝中势力不可小觑,尤其是世子爷,小小年纪便颇得圣心,便是你二叔见了也得恭敬着。听说三日后赏花宴,除了咱们家,齐国公府、镇国公府、理国公府、宁远侯府这几家都要去呢,可不能让人看了笑话去。你若是想去,就去;若是不想去,我就去回了老祖宗说你身子还没好利索。”
王氏知道迎春向来是个爱清静不爱热闹的,人越多的地方越说不出话来。出去了横竖也是丢脸,自己若说可以借着病没好利索不去,她必定也是答应的。老祖宗最不喜上不得台面的庶出子女,必定对迎春此举不悦。自己带着探春出去,虽说年纪还小,可保不齐也有欢喜她的夫人,能记着她日后再议亲便是。贵族之间的各种宴请,本就是为儿女之间定亲相看准备的。
哪知迎春却放下正抚摸着的华裳,对她嫣然一笑道:“那就多谢二婶了,有二婶这么细心照料、精心照拂,迎春真是感激不尽。”
王氏惊得一愣,片刻才点点头,勉强笑道:“傻孩子,这有什么可谢的。既然你身子好利索了,打定主意要去,就先好好歇息吧。有什么缺的,想要的,尽管来跟二婶说。”
迎春点点头,“我替母亲谢谢二婶了。”
没能让迎春留在府中,王氏有些悻悻然地走了。
司棋冷笑一声,掐腰道:“什么叫我们家小姐打定主意要去,本来老太太就说要带着家里三个姑娘一起去。”她一向心直口快,果敢刚毅,对府里的诸多早就看不惯了。只是碍于自家小姐是个息事宁人的好性子,不出头罢了。
绣橘将那衣裳一展开,不由惊叹道:“哇,姑娘快看,这褙子可真是华美,金丝暗纹的春海棠。”赞叹之余,也皱了皱眉头,“只是有些艳丽了,不适合咱们姑娘,倒是和探春姑娘更相衬些。”
迎春轻轻靠在椅子上,抿了抿嘴,这就是王氏的高明之处。她先是料定了自己不会去凑热闹,故意报了一连串王侯府邸名号上来,希望能唬住她;若是自己“痴傻”没听出来,同意去了,送来的这么身衣裳就能派上用场了。
表面上一视同仁,送来和探春一样好料子、好做工的华裳。可却一点都不适合自己,这么明艳的色,必得是生得黛眉大眼,五官显得出来,才能压得住。到时候就算自己去了,也只不过落得个给探春妹妹做陪衬的下场。旁人看了,只会说自己生得不够美,衬不上如此华丽的装扮;府里的人更不会说得出王氏半个不字,反而觉得她一视同仁,对待兄长家的庶女也和对自己的一样好。
越胆小,越往后缩,这就是自己上一世活得畏畏缩缩、最后如同一根蒿草一般任人舍弃的原因。
迎春懒洋洋地看了那海棠春衫一眼,对绣橘道:“收起来吧,暂且用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