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园外绿荫遮日,一阵阵凉风直沁得人背脊发凉。怪着人总说,京城的深宅大院里多的是不为人知的腌臜事。宝钗用帕子轻轻抚了抚鬓角,在心下冷笑道:这些个小人猫在这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自己只是偶尔路过、不小心听去了那被唤作“马三”的秘密。
一个下人的话本就不足为信,即便是抓到了,他也必定会百般抵赖。这些人既然做了这等事,又何尝不会把后事处理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姨妈既然这么吩咐下人做,就一定有她做的道理。自己这个做晚辈的也不好妄自揣测,也许是马三那个小人自己动的歪心思,故意说成是姨母指使的,好推脱自己也是有可能的。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还是快些走的为妙。
离开了荒园,从遮天蔽日的绿荫底下重新走到杨柳湖畔,宝钗这才觉得暖风拂面,心下惬意了些。待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方才手里折的那枝粉白芍药已经落了大半花瓣。顿时觉得心中无趣,便扔了那花枝。
沿着湖畔种了一丛丛迎春,这个时候金色的小花已经落了,只剩下细细长长的枝条。挨着迎春杨柳、隔着几步便是一株紫薇,或白或粉或紫。那宝钗也没了去同那些个世家女子说话游园的心思,便往湖心走,想寻个纳凉歇脚的地儿。
拨开柳林,这才瞧见有一水阁凌于湖上直伸向湖心处一方六角亭,因着掩映在杨柳间,倒是不易被发现。宝钗便带着莺儿缓缓地移步过去,她着了一件秋香色褙子、下身是淡色水纹裙,虽简单素雅,却富贵天成、仪态万方。待走近六角亭,这才发现这水阁内已经坐了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大的是迎春,小的真是黛玉。
黛玉远远地看见宝钗身影,秀眉微微蹙起,“还以为咱们俩找了个旁人寻不得的清静好去处,怎么她也来了?”
迎春笑道:“怎么,许你来不许旁人来?又不是你家盖的。”
黛玉梨涡浅笑:“许许许,如何不许?我哪里能不许得?这亭子是你们贾家盖的,与我林家何干?莫要怠慢了我那未来的宝二嫂子,人家可本来就是主家。”
“什么宝二嫂子?”迎春瞪大了眼睛疑惑不解道。
黛玉想起新近听丫鬟们口中说的“金玉良缘”,又见二舅母每每瞧见宝姐姐的宠溺甚至讨好眼神,怪不得头一天来,就让自己远离宝玉,不由口中轻轻“嗤”了一声,打趣道:“人家一个有玉,一个有金,金玉配良缘嘛!这可都是有典故的。”
迎春用手指戳了一下黛玉的小梨涡,忍俊不禁道:“你个林丫头,真真是伶牙俐齿,嘴上不让人讨巧。”
宝钗与莺儿已经越来越近,见她们姐妹两个如此亲近欢闹,想想自己自从来了贾府,还从来不见迎春待自己也这般亲热。再看那黛玉,虽然身子病弱,却自有一股风流韵致,纤腰盈盈一握,莹白浅粉桃花裙上系了一个香包,一双娇嗔着的含情目,真真叫人见了忘俗。这样的仙质,最是魏晋时期文人墨客最爱,本朝崇尚女子端方周正,自己这般模样正是长辈所欢喜,却并不一定为男子所爱。
古人云腹有诗书气自华,又见黛玉那一身骨子里沁出来的书卷气,颇为感慨果真出自世代书香的探花人家。想想自己虽然小时候也饱读诗书,只可惜出身商贾,虽是皇商,终究也逃不过一个“商”字,是以一想起方才在芍药圃听到李怀宣和随从的谈话,心底顿生出一分羡慕一分嫉妒一分惋惜。
这样的世家女子,本应该如那些无忧无虑的富贵人家小姐一般,有丫鬟再侧,母亲在旁,娇滴滴地过着闺阁日子,将来说与个好人家。只可惜这黛玉没了母亲,如今寄人篱下还要受人这般算计,也是可悲可叹。吃个人参配的药丸,也不得安生。若自己真心把她当亲妹子,也应当提点一二。可想到方才自己心中的气,又忽然不想说了。
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便是,何必管旁人家的瓦上霜?
两个人看见宝钗已经过来了,便站起身来招呼。
迎春先道:“宝姑娘怎么也到了这里?”
宝钗笑道:“瞧你们说的这么热乎,怎么见了我反而不说了?我猜定是颦儿这张巧嘴又在编排我什么坏话不是?”
迎春微微蹙眉,虽然她说的这是玩笑话,可玩笑话总有一半是真的。什么叫又在编排她坏话?以前编过吗?你这叫人听去了,又怎么不会更加认定黛玉是个尖酸刻薄、嘴上不饶人的?再说了,谁许你叫人家“颦儿”的?一口一个叫的真顺溜,颦儿是什么正经表字?不过是宝玉随口胡诌的,一个平辈的表哥算得上哪门子规矩给人家未及笄的姑娘送表字?让林如海知道了非大嘴巴抽他不可!
这样的道理,宝钗这等聪明人又如何不会得知?不过小女儿家之间就是这样,越是欢喜哪个少年,越愿意说他不好、与他打闹;越怀疑他欢喜谁,越要冷嘲热讽编排他和这个女子有点儿微妙。其实心里都是反着来的。
于是迎春道:“也就你喊她颦儿,方才我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来你叫的是黛玉。这哪是什么正经表字,不过是我那宝兄弟胡乱说的。玉儿还没到有表字的时候呢。”
宝钗看了一眼迎春,见她双目含笑,说不尽的亲切,宛若这湖面上徐徐的清风,和着和煦的暖阳与清香,仿佛能让人放下一切戒备。宝钗暗暗地打量着迎春,听她这番话,也不知道是她为人愚钝,恪守死板,才说出这句话;还是故意在挤兑提醒自己。
这几天和探春惜春在一处待的久,听府里不少的人都说这位二小姐是个呆的。可说过几次话,见过几次面,十分不觉得是这么回事。古人说大智若愚,或许真正聪明的人,才是这般不显山不露水。
“我说怎么方才一直没看见你们,原来是躲在这儿清静了。倒真是个好去处。”宝钗笑道。
黛玉嫣然,“姐姐坐,这儿有无锡的水蜜桃,很是解渴。”
见那黛玉眼中一派纯真,宝钗想到人参养荣丸的事情也是有些于心不忍,虽说吃不死人,可到底年纪不大,谁知道会不会影响寿命。宝钗心里道:若这迎春真是个聪敏的,或许自己可以提点一二,一来试试她究竟是否如此;二来干脆就做个顺水人情。能不能参悟,就看她们的造化了。
宝钗若有所思道:“探春她们还在等我,我一会儿就走。倒是妹妹你还是莫要贪凉在这水阁吹风了。听闻近日大太太和姨母都给妹妹送去了人参,不知妹妹吃了丸药身子可有大好?”
黛玉见她还是很关心自己,心里也有几分动容,“多谢姐姐,好多了。”
宝钗点点头,淡淡笑道:“好多了就好,只是我家做着生意,对药材也略同一二。听哥哥说,这人参吃多了也不好,还是少少吃为妙。”
说罢,便带着莺儿告辞,离开了这水阁。
黛玉心下感慨:自己来府里寄人篱下,不想能有宝钗和迎春这样的姐姐照拂,也是极好。一想到自己方才还编排她“金玉良缘”,顿时有几分愧疚。
迎春却迟迟未说话,心里思忖道:若说上一世的自己是与世无争,对任何事情充耳不闻,不敢管也不想管;那么宝钗便是出了名的“一问不知三摇头”,什么闲事都不掺和。何故特意过来说,人参吃多了不好这样前后不搭的话?难不成仅仅就是好心提醒一下?实在不像她的性子。
“玉儿,我母亲给你的千年老山参呢?”想着她便开口问道。
黛玉不解,“我交给紫鹃了,她送去配完药。府里配丸药的好像有专门的人,都是给老太太配的,顺便给我也配了。”
迎春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了旁的打算。
宴席闹了一天,到了傍晚时分,众人才做鸟兽散。
之后一连下了几天的雨,昏昏沉沉的,院子里的芭蕉被雨水慵懒地耷拉着,护着底下一盆碗莲。
迎春坐在凉亭中,披着披风,对着书,看着桌子上的棋局。这书是贾琏前几日从一个什么书斋里买来的,有不少破局技巧。让她很是喜欢。绣橘见她如此痴迷,便泡了一壶碧螺春,静静地站在一旁也不打扰。
细雨溪风将片片紫薇残花吹到棋盘上,不远处两个孔武有力的随从带着一个瘦小干巴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
“二小姐,人带来了。”随从面无表地道。自从贾琏到吏部为官后,也学着朝中不少世家大族,在府里养了几个拳脚功夫高的下人,用来出门保护自己。人红是非多,再说了自己这命也金贵了。
马三有些战战兢兢地看着身边两个壮实的下人,见叫他来的是迎春小姐,实在吃不准什么事情。
迎春见人来了,头也不抬地淡淡道:“你是马三?”
“小的是。”
“叫你来没别的事,就想问问你,上回我母亲送给林姑娘的千年老山参还在你那里吗?那个送错了,我母亲说了,黛玉年纪小吃那个虚不受补,还是给老祖宗吧,你把它拿回来。”
马三一听,顿时大惊失色,“姑娘不早说……老山参已经都做了丸药了。”怎么这会子想起来要山参,难不成是自己做的勾当给知道了?
迎春抬起头来,应了一声,“哦,这样啊。那也行,把丸子拿来。本来想给老祖宗熬人参汤喝的,既然已经做成药丸了,那正好。永安侯府的太夫人如今有病在身,听哥哥说正需要用人参养荣丸做药引。”说到这里,迎春故意凑近了脸,一字一顿地对马三道,“可得做的仔细点儿,这一不小心吃错了,可就要了侯太夫人的命,到时候永安侯带着兵去你们家铲平了,你一家老小可都保不了。”
“啊?”马三吓得屁滚尿流,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看到这份光景,迎春心里已经更加确定了大半,冷笑了两声,道:“还不快去拿药丸,耽误了你可也要全家老小陪葬。”
马三跪着朝前挪了几步,哀嚎道:“我的二小姐可要饶命啊!那药丸……”马三咬咬牙,说道,“那药丸用的根本就不是老山参,是小的一时鬼迷心窍,瞧那山参挺好的,就去药铺卖了,换来的三等人参。”
迎春将手中的杯盏一掷,“哼!卖了!钱呢?”
“哎呦喂,都给我赌了。”
迎春使了个眼色,那侍从将马三领子一揪,“说不说?”
“说说说,是卖了还钱,赌了,小的没骗人!”
“你胆子不小啊,领着我们荣国府的差事还敢做蒙骗老祖宗的事情。拖下去,先打一百棍子,然后在雨地里跪着,直到天晴。听说这梅子雨要下十天半个月,马爷的身子不知道支撑得住吗?”
“饶命啊!二小姐,这不是小人一个人的主意……小人这都是得了二太太默许的啊!是二太太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