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
许棠棠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和王大雄异口同声地答道。
戏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了一圈,关妙领头往茶水间去,“想吃的话,就快拎着红薯过来吧。”
茶水间一如既往的安静,夏日傍晚的五六点钟,天光仍然大亮,从窗户望出去,天际线沾染了一线橙黄和金红,给藕荷色的窗框也蒙上了一层亮色。
关妙勾勾手指,示意王大雄把红薯放下,“大雄,烤红薯很简单的,你照我说的来做。”
王大雄大惊失色,他一向爱吃,然而却没有亲自动手的经历,嘴巴张得足可以放进去一个鸡蛋,一脸的不可置信,“?关妙你别玩我啦,不怕我把厨房炸掉了?”
不远处,翟启宁端了一把椅子,靠在门边施施然坐下,一个冰冷的眼神抛过去,成功让他认了命,乖乖地拿出红薯来,“好吧,那你说怎么做。”
“我手臂有伤,抬起来会疼,不过你要相信我啦,用微波炉烤红薯真的很简单,一点技术含量也没有。”关妙嘴上安慰着王大雄,目光却紧锁在那袋子红薯上。
透过敞开的袋口可以瞧见,王家大姨送来的全是甜糯的红皮子红薯,甫一打开,扑鼻便是一股泥土的清新味道,指尖摸上红薯的表皮还能感觉到鲜嫩欲滴,零星夹杂的一点茎梗,指甲一压就能掐出水来,足可见是早晨刚从地里挖出来的。
她挑挑拣拣,从中选了体型适中的长条形红薯,让王大雄拿出来洗干净。
干干净净的红薯整齐地排列在案板上,仿佛是列队的士兵,沐浴着暖色调的夕阳光芒,表皮那一层嫩红的颜色更显娇俏。关妙点了点红薯的两头,指尖划出一个小圈,示意王大雄切去两端那一部分,然后用餐巾纸把红薯整个儿包裹起来。
“多包几张餐巾纸,一定要裹得严严实实才行。”王大雄本想囫囵吞枣地糊弄过去,但关妙慧眼如炬,一举一动都死死地盯住他,容不得半点偷懒。
裹上餐巾纸的红薯,活像一个藏了蚕宝宝的茧子,淋过冷水后,餐巾纸紧紧地贴住红薯表皮,放进碗里,蒙上了一层保鲜膜。
“嗨,原来这么简单啊,我以为多难呢。”起初王大雄还有些战战兢兢,做到这一步就完全放松了心情。手脚利落地蒙好保鲜膜,就把盛了红薯的碗往微波炉里放,幸好关妙眼疾手快拦住了,“保鲜膜不能封紧了,侧边要留一条口子透气!”
关妙选的红薯都是中等个头,设定好高火加热十二分钟,就可以坐等吃了。
等待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漫长,一个个等得挠耳抓腮,或不停地抬手看表,或默算时间,面上都有焦急之色。
时间一到,微波炉轻微地“叮”了一声,翟启宁和关妙还掌得住,只侧目望了过去,而许棠棠和王大雄却是一跃而起,立刻端了出来。
王大雄不愧是吃货中的战斗机,刚出炉的烤红薯十分烫手,但他一面吹气,一面单指去撩开覆在红薯上的数层餐巾纸,烫得“呼哧呼哧”哈气也不松手。
好不容易把餐巾纸尽数撕掉了,但还有一层红薯皮让他傻眼,手指头一碰上去就弹了回来,实在是太烫了!可是戴上手套,又抓不住那一层薄薄的皮,他可是伤透了脑筋。
关妙递过去一把刀,“喏,从中间一切两半。”
手起刀落,长条形的红薯瞬间分成了两半,露出藏在红皮子里金灿灿的瓤,一股香甜气味喷薄而出,小小的茶水间似乎也随之生辉。
茶水间里的微波炉比较小,王大雄一次只放了两个红薯,各切一半,正好一人半块。双手捧住热烫烫的皮,咬一口软糯的黄瓤含进嘴里,浓浓的甜香充溢了口腔,仿佛顺着四通八达的经脉,蔓延到了全身,通身都觉得暖和起来。
“用炭火炉子烤出来的红薯,瓤会偏焦黄一点,味道也更香。小时候偶尔去乡下,只要烧炭火灶就会往里面埋两个红薯,既不耽误煮饭,吃起来又香喷喷的。冬天尤其不可缺少,抱住它还能取暖,可谓是一石三鸟。可惜城市里现在吃烤红薯的人少了……”
关妙恍然陷入了回忆里,一年四季母亲总会寻到时间,带上她和姐姐一块去乡下玩几天,租住在老乡家里,睡在雕了花的木头老床上,她甚至还能记得床上总是铺着大红牡丹花纹样的床单。
清晨,母亲早早地把她们叫起来,一起去田间地头采摘新鲜蔬菜。绿油油的蔬菜,摘下来时叶片还残留着晶莹的露珠,闻起来有一丝似有若无的清香,那是属于泥土的味道。
晚上,三人围着火炉坐在一起,一边闲聊着家长里短,一边烤些吃食,有时候是红薯,有时候是毛豆子。趁热吃进肚子里,连笑容似乎都甜了起来。
听她提起小时候,翟启宁立刻就联想到了在天台上,她劝慰许舒兰时曾提及了自己的家庭,猜到她许是在怀念天各一方的母亲和姐姐,压低了声音,轻声地安慰,“你放心吧,会找到他们的。”
像是逼仄的空间里响起了悠扬的大提琴乐曲,关妙陡然清醒,嘴角牵起一丝苦笑,没有说话。
半块红薯只够王大雄塞牙缝,三两口就嚼吃了,他还想去抢许棠棠手里的红薯,奈何没有得手,嘟嘟囔囔地又用餐巾纸包了两个红薯,放进微波炉。
“我在外面闻着一股香味,就猜到肯定是你们又躲茶水间里吃东西了,这回是什么好东西?”陶阳背着手走进来,眼睛一溜儿扫视了一圈,“是红薯啊。”
王大雄的眼睛仍盯在微波炉上,细心地设定好高火加热的时间,才转过头来,“是烤红薯,关妙教的法子,用微波炉就能弄。”
“噢。”透过微波炉茶色的透明玻璃,陶阳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放置在里面的红薯。
翟启宁微微皱起眉头,板着一张脸,问他,许舒兰呢?
“法证部那边赶着出了报告,证实了你给两个证物中都含有乌头毒素,现在正给许舒兰取证,检测那两颗糖上是否有她指纹。不过在这之前,她已经亲口认罪了,给我们省了不少力气。”案子得以解决,陶阳说话的语气都轻松了不少。
这件酒吧金鸭案,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告破了。
关妙唏嘘之余,也有种解脱的快感,这几日她都在为了这件案子奔波,也是时候该回到自己的路途上了,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这么一想,她吞下最后一口红薯瓤,提出了告辞,“那我就告辞了,如果证词方面还需要协助,尽管给我电话。”
翟启宁飞快地伸出手,拉住了她,但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了片刻,绞尽脑汁才寻出一个理由,“刘山峰诬陷你,你就这么算了?”
关妙撩了撩头发,笑道,“这不是有你们这群人民公仆嘛,串通他人作伪证,他一定会受到法律的制裁。”
说着,她一一打过招呼,潇洒地离去。
从茶水间的窗户望出去,能够看到警局大门的院坝,不一会儿就出现了关妙的身影,越走越远,渐渐地落在眼里,只余一个浅色的小点。
翟启宁追上来的时候,关妙已经走出了警局的大门,见他奔过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他微垂了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你身上有伤,我送你回去吧。”
关妙失笑,“真的只是一点皮外伤,你们别把我当重伤病人了。今天案子结束,你们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忙,别耽误了,我可以自己打车回去。”
翟启宁不允,执拗地站在她面前,还抬出了许棠棠这面大旗,“走吧,许棠棠交代的。”
见他态度坚持,关妙也不扭捏,欣然应允,“那就麻烦翟先生,再做一次司机了。”
一路上,两人闲聊着关于这件案子的情况,很快就到了关宅门口。
翟启宁看着她解开安全带,忽然说了一句,“关妙,你会去参加‘星厨驾到’这档节目吧?”
“嗯?”关妙有些愕然,不知他怎么会提起这件事。
酒吧金鸭案发生之前,满叔曾给了她一张报名单,力推她去参加这个美食比赛,据说这个节目的宗旨是选拔新人厨师,胜出者将会得到一份美食节目的合约。她当时有些踌躇,这几日忙碌下来,几乎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在做菜这件事情上,你真的很有才华,不要辜负了。”翟启宁眼神温暖地望着她,说话的表情十分认真。
但关妙只是淡淡一笑,“不过是一点家常饭食,哪能看出什么才华。”
重生前,她还是美味居餐厅的大厨时,偶尔有机会参加一些重量级的厨师比赛,翟青川都是假名替她报名,哪怕获奖了,也会替她拒绝全部的访问,除了在料理台上,基本不给她露面的机会。
那时候,翟青川美其名曰,他是为了保护关妙,沉浸在爱河里的她居然相信了这样的鬼话,果然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
翟启宁摇头,暗沉的车厢里,一双眸子更加明亮,“不,恰恰相反,哪怕只是一道家常菜,你也会投入百分百的热情,这是很多所谓厨师做不到的地方。关妙,你做的红烧肉,是我二十多年来吃过最棒的!”
身为厨师,夸她做的菜美味,就是最大的褒奖。
关妙静静地听着,目光微沉,心底最深处的地方,仿佛有一头困兽在嘶吼,叫嚣着要冲破牢笼,想要站上最高的地方,鞭挞那些恶人,一雪前耻!
她僵直了身体,双手握拳,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下定了决心,展颜一笑,“好,我会去报名星厨选拔。”
翟启宁轻笑了一声,轻声应道,“那我已经是你的第一个粉丝了,祝你马到功成。你胜出的时候,我用伊拉苏酒庄2000年出品的查德威克红酒为你庆祝。”
之前品酒的时候,关妙曾经提起过这一款美酒,是她的心头好,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当即扬了唇角,“好,我就等着了。”
临下车之前,翟启宁还体贴地提醒她,“我问过了,明天就是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天,你要抓紧时间。”
关妙点点头,笑容和煦如春风,关上车门的同时提醒了他一句路上小心。
“哟,这不是我那个彻夜不归的姐姐嘛,还知道回家的路啊?”
一管娇滴滴的声音响起,听在关妙耳里十分刺耳,她扭头一看,果然又是那个不识好歹的妹妹关娇。她穿了一件艳粉色的短上衣,桃心状的领口大开,露出挺拔的事业线,很是吸引眼球。下身是极短的牛仔短裤,可惜为了追赶所谓的时髦,一双腿裹进了透明的黑色丝袜里,再配上一双白色的运动板鞋,活生生的非主流少女。
她嘴里嚼着口香糖,手上拿着网球拍甩来甩去,看样子刚从小区的网球场锻炼归来,两鬓还有一点汗渍。
关妙一点儿也不怵她,施施然走上前,莞尔一笑,“我的家,我自然找得到回家的路,倒是某些人呐,拖家带口地住进别人家,鸠占鹊巢,脸皮真是比八达岭长城的墙砖还要厚!”
她这话,讽刺的自然是姜心莲,当年关妙的母亲前脚刚离开家,姜心莲就带了关娇和关云帆进了关家的门,是众人皆知的小三。这一直是姜心莲的心病,参加贵妇人们的聚会时,别人当面不说什么,背地里却会聚在一起嚼舌根子,那群豪门贵妇个个都嘴皮子利落,不小心听到一回,她能气老了两岁!
关娇随了她,也很在意“出身”问题,被关妙踩到了痛脚,愤怒地瞪着她,冷哼了一声,目光转移到了旁边的切诺基上,笑容有几分阴狠,“姐姐,咱们关家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就算以后找不到男人,大不了让爸爸替你招赘一个。这小白脸可养不得,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拿了你的钱就唯唯诺诺,一旦哪天你没钱给他,呵呵,那下场就不用我说了吧?”
她走上前一步,站定在车头前,摸了摸车盖,嫌弃地嗤了一声,甩了甩手指,“姐,这种开无名破车的小白脸你也看得上?啧啧,怎么不给他换一辆保时捷呀……噢,我知道了,爸爸肯定不会给你这个钱的,哈哈哈。毕竟云帆才是这个家唯一的男子汉,关家的财产以后都要留给他,爸爸怎么会让你胡乱花钱!不过你放心,以后云帆继承了公司,我一定让他给你留一碗清粥,不至于饿死你的……”
她笑得肆意而张扬,笑声惊动了花丛里的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一侧的车门忽然打开,翟启宁从车上下来,把关妙拉到自己身后护住,柔声道,“快进屋吧,也不知道哪里跑来的疯子,把你的脸都吓白了。”
这般温柔的关切,关妙能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仿佛正贴着刚出炉的糖炒栗子,空气里似乎也飘来一股甜香。
而相隔仅仅一米的地方,关娇也看傻了,不曾想关妙包养的小白脸一点也不娘炮,居然这么帅气!
他的五官仿佛是世界上第一流的刀工雕刻而成,精致而棱角分明,一双眸子黑白分明,薄唇微微勾起,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深蓝色的麻布衬衣被挽到了小臂处,露出一截古铜色的手腕,和样式古朴的手表,站定在关妙面前,仿佛是一棵挺拔的青松,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依靠。
然而他仿佛完全没意识到关娇的存在,还伸手替关妙理了理耳畔的碎发,修长的手指抚过发间,动作不紧不慢,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优雅。
眼看这两人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关娇气极了,连鼻尖都皱了起来,恼怒地吼道,“关妙,你可真行,把小白脸都带回家来了,还在我面前秀恩爱!你等着吧,我马上就去告诉爸爸,上次你算计云帆从爸爸那儿得到的赞助费,就别想要了!”
翟启宁浓眉一扬,他心里早已知道关娇的身份,大概就是她在天台上提到过的继妹,佯装不知地问,“关妙,你们家养狗怎么不拴好,放出来乱吠?”
关妙一噎,暗道翟启宁可真是损人不带脏字儿,但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意味深长地一笑,“你有所不知,乱吠的狗才不会咬人。”
关娇再蠢,也听出了他们的弦外之音,这是在骂自己是狗!一双眼蓦然睁大,手指着面前的两人,半晌才放出狠话来,“关妙,你不仁我不义,有种的话,你和那个小白脸别走!”
说罢,关娇狠狠地一跺脚,拐过花丛跑走了。
看着那抹艳粉色远去,关妙轻呼了一口气,忍不住苦笑,“可惜我没种呀,翟先生,谢谢你帮我解围,你还是快走吧。关娇那个脾气我清楚,她现在一定是去搬救兵了。
翟启宁一愣,随即淡淡地勾起了唇角,“若是我现在就这么走了,哪里算得上是帮你解围呢?是帮你拉了仇恨还差不多。”
他摸了摸肚子,话锋一转,“其实我有点饿呢,介不介意请我吃点东西?”
关妙有点难堪,把关家的龌龊展示在人前,这并不是她想要,但翟启宁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强行赶人只会是欲盖弥彰。
翟启宁看出她的为难,也不逼她,只静静地站在她的身侧,等待她的答案。
而关娇,已经揪着关德兴的衣襟一路快行了过来,远远地就指着门口,一股脑地数落关妙的罪状,“爸,你有所不知,姐姐太嚣张了,居然把包养的小白脸带回家来。”
关德兴听了脸色大变,泛了一丝铁青,他对这个女儿寄予厚望,怎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向歧路?
还没走到门口,关德兴就大声地喝了一声,“关妙!”
关妙摊摊手,一副意料之中的神色,对翟启宁讲,“我没说错吧,救兵来了,这下子你是想走都走不了——你若是走了,我包养小白脸的罪名可就坐实了。”
说着,她往后略退了一步,微微仰头,仔细端详了翟启宁那张脸,调侃他,“你这长相,说是我包养的小白脸,也没人会信吧,是小黑脸才对。”
翟启宁一直有健身的习惯,再加上长期奔波在破案现场,皮肤真说不上白皙,反而是偏淡淡的古铜色,关妙也不算说错,两人相视一笑。
看见她娇笑的模样,黑亮的发丝垂在脸侧,柳叶似的眉微弯,翟启宁忽然生出怦然心动的感觉。
但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关德兴很快就赶到了门口,迎头就看见一个挺拔俊朗的男人,背对着自己,站在女儿身侧,两人挨得很近,让他不禁怒从心底起。
关德兴喘着粗气,不满地质问,“关妙,你妹妹说的可是实话?”
关妙眨了眨眼,一点也不见慌张,反而姿态闲适如聊天一般,“爸,如果我说是关娇蓄意冤枉我,那你是选择相信我呢,还是相信她?”
这句话把关德兴问得噎住了,他迟疑了,略微有点浑浊的眼珠子在眼眶里一轮,把关娇的盛气凌人和关妙的铮铮傲骨都看在了眼里。他忽然想起了昨日那场风波,关娇诬陷姐姐把继母推下了楼梯,不由缓和了神情,语气也温和了许多,“你们两姐妹啊,从小就爱闹腾,这应该是一场误会吧。”
关娇惊得张大了嘴,不过一瞬间的事情,怎么父亲就改了口风?
而关妙则暗暗自乐,从重生的第一天起,她就刻意营造被继母继妹联手欺负的委屈形象,这下子终于有了一丝成效——关德兴已经潜意识会把关妙想成受害者。
“爸,你说什么呐,人都杵在门口了,还能是误会?”关娇正在气头上,声音又尖又利,听起来十分刺耳。
关德兴没有理会,只抬手指了指翟启宁的背影,“关妙,不介绍一下这位客人呢?”
没等关妙发话,翟启宁就转过身来,伸出了右手,客气而疏离,“关伯父,你好,我是翟启宁。”
简单的一句介绍,让关德兴呆愣了好几秒,才如梦初醒般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热情地连声应道,“翟先生,你好你好你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