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谁都没想到再见会是此种时光此番场景。
曾经在身边触手可及熟稔万分的人仅仅只是站在了别人身边,就让你有了一种彻底被背叛的感觉。
孟红叶的容貌并不出挑,即便她在孟家村里最为出众,在阮向笛见过的众多美色里也只不过堪堪及格,以从前阮家的权势,或许家中随便挑出一个侍女都比她优秀。
但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又是什么人?
容貌未变,不过是换了套衣裳多了些笑容,站在那里就如有隔云端。
春风沿着雕花舷窗拂进内舱,带来清淡的花香与浓重的水汽。
姚文敏在看到任嘉时神色惊疑不定,比他更为失态的是旁边几乎摔了手中茶杯的阮向笛。
郡守看着身边明显有异的两人,赶忙伸出手隐蔽地拉扯了一下,裴家根基深厚,手眼通天,在如今行军北上的关键时刻,万万不可出现差池。
阮向笛嘴唇动了动,本想问些什么,却最终还是熄了打算,她看他的眼神冷漠疏离且客套,想来并不打算认亲,他现下只有先静观其变。
姚文敏眼神在这对原夫妻身上流连许久,直到惹来另外一道暗含警告的视线,这才作罢。
知知被父亲单手托着抱在怀里,有些无聊的在场中众人身上转了一圈,便又继续专心去玩他的九连环,偶尔抬头看一下母亲。
任嘉跟在裴元身边神情含笑姿态安然,既不过于出挑也未泯然于人,再理所当然不过的模样。
“裴家主。”郡守上前行礼,姿态庄重,阮向笛犹豫了一下,紧跟其后。
姚文敏已然确定面前的女人就是消失已久的孟红叶,却想不通她如何搭上了裴家家主这号人物,这两人无论内外都天差地别,完全不是一路人物。
裴元微笑应下,牵着妻子入座,任嘉颇有些无奈的坐在裴元近前,对于应付阮向笛这件事突然有些意兴阑珊。
孟红叶的要求她已经如约完成,如今多此一举或许有些节外生枝,可是想想孟红叶和她的儿子,任嘉又觉得走上这么一遭是理所应当的。
看着旁边被她当做炫耀对象的丈夫和儿子,任嘉眼神含笑,今天恐怕还需要他们两个配合下。
单阳站在主人身边同郡守拉扯着闲话,在外行走这些琐事一向由他负责,如果不是主母心血来潮,他们此时早已回到孟州主家,只是不知此次雍州之行目的何在,难得他在同外人打交道时心怀忐忑,实因把不准脉。
阮向笛心神不宁的看向对面眼神柔软的女人,她的笑容里满是安然喜悦,视线始终在身边的男人与孩子身上流连。
他心里早已忍不住猜测那个孩子的身份,单以年纪来看的话很有可能是他的儿子,但是裴家何等门楣何等身份,怎么可能接纳一个怀着其他男人子嗣的女人,而且,那个孩子明显同抱着他的男人更为相像,这让阮向笛心乱如麻。
他的视线越来越多的停留在她身上,每一个眼神里都含着疑问与期待。
直到场中众人鸦雀无声。
“阮大人,”裴元的眼神锋利似霜刃,冰冷刺骨,“何故如此失礼?”
单阳看着这位勇气可嘉的阮将军,心里暗竖大拇指,啧啧啧,敢在家主的眼皮子底下这么做,怕是明年坟上草五尺高啊。
被对方直接指出他的失礼,阮向笛先是愣了下,随即眼含歉疚道,“裴家主海涵,实在是夫人同家中故人太过相像,在下忧心故人,故而失礼。”
裴元对于妻子的男性任务对象向来没有好脸色,若非顾及她的任务,他早已出手将人扔下船。
虽然不能杀,吃些苦头却简单得很。
他冷哼一声,算是勉强接纳了这个说辞,任嘉搭上裴元的手,微微一笑,他脸色才好看许多。
知知被几人的动静吸引,看着双亲之间的奇怪氛围,歪了歪头,想了一会儿,伸出小手在父亲下巴上亲昵的蹭了蹭,模仿母亲的动作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任嘉在旁边几乎失笑,知知这幅小大人的做派颇有些小登徒子的趣味。
裴元也被儿子的动作弄得哭笑不得,半是无奈的将小手握入掌心,亲昵的捏了捏。
比起这边一家人的亲昵姿态,郡守颇有些苦恼,若是能拉拢到裴家最好,拉拢不成功也万万不能结怨,但看旁边眼神复杂的阮向笛,只怕他们此行还会有些波折。
姚文敏面上不掩惊讶,孟红叶同这位裴家主如此亲近,实在是太过蹊跷。
裴氏根基深厚,历来是段氏皇族和江南豪族极力拉拢的对象,单他所知道的想要同这位裴家主缔结姻亲的就不下十家,孟红叶不知用了何种手段跟在他身边,委实令人好奇。
果真不是简单女子啊,姚文敏在心中感叹一句,先是阮氏玉郎,后是裴家家主,孟红叶实在是羡煞京中江南众多贵女。
阮向笛对眼中所见的其乐融融景象无半分欢愉之意,只想早些寻到机会同孟红叶交谈,她在这里,他阮家的骨血呢?
裴元几乎是耐着性子听完了单阳同郡守的交涉,在试探了两次都未得到想要的回应之后,郡守开口邀请众人下船入雍州城参加饮宴。
如果之前姚文敏还打算合纵连横借用裴家之力打开局面的话,在见到他身边的孟红叶之后,立刻将筹谋多时的腹稿压下,若是她同疏云情谊仍在,或许可以利用几分。
裴元想要拒绝的举动消失在妻子的笑容里,如果他不想今天晚上被关在门外的话,答应是最好的选择。
一行人顺利下船入了雍州城进驻郡守府,打着接风洗尘、联络感情名义的饮宴被任嘉推辞,她总得给阮向笛机会亲口问出那个问题,若是裴元在身边,怕是徒然。
“五分钟。”裴元仗着众人看不到他的小动作,在任嘉耳垂上轻吁了一口气。
任嘉不着痕迹的在裴元腰间拧上一把,笑容款款,“十五分钟。”
“关于报酬,我们晚上可以慢慢谈。”裴元这句话算是应下,却半分不打算吃亏。
横了得寸进尺的丈夫一眼,任嘉抱过犯困的知知,同带路的侍女一起前往别院。
知知这么黏她颇有些不妥,不喜人近身的习惯不能纵容。
别院由郡守府精心筹备,庭院中各色花卉树木色彩缤纷,在傍晚的霞光下耀目怡人。
打发走服侍的侍女,任嘉叫醒知知简单梳洗了一下,将人安顿好入睡,自己站在窗前欣赏着美景。
悉悉索索的动静逐渐靠近,任嘉眼角略过房檐,微微一笑。
终于等到了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开口,任嘉略有不耐,再耽误下去,恐怕裴元就回来了。
“既然来了,不妨现身见上一见?”任嘉敲了敲窗棂。
阮向笛带着愕然之色从房檐落下,看向站在窗前面色冷淡的女人。
“阮郎,许久不见。”她唇角微弯,笑意却不达眼底。
“你还好吗?”阮向笛犹豫了下,最终开口道出的却是这样一个问题。
“如果是你指同你和离之后的话,”她拂开被晚风吹乱的发丝,姿态安然,“我过得不错。”
“你同裴家主?”阮向笛不知该用何种言辞,她同他看起来格外亲密恩爱,但是想到这两人天差地别的身份,却又有些犯疑,以孟红叶的出身只能做他的侍妾,即便他现在恩宠有加,日后呢?难道她从未想过这些?这就是她同他和离之后选择的路?
她眼神多了些温度,在阮向笛看来却颇有些刺眼,“他是我夫君,若是你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建议你早些离开,他不太喜欢我的过去。”
任嘉这句话说得再真实不过,裴元确实格外不喜欢她在这个世界的“已婚”身份。
阮向笛忍了许久,最终却还是问出了口,“你同我和离,就是为了做别人的妾侍?”
明知孟红叶同他和离之前并无二心,阮向笛心中却还是不甘,即便身后早已没了阮家的权势,他人却依旧是薄有声名的阮家玉郎,一个曾经对他用情至深还是他妻子的乡野女子,难道真能彻底忘怀对他的情意嫁给其他人?
她心中到底是何想法?
任嘉收敛了原本的那点漫不经心,视线聚焦在面前隐有薄怒的男人身上,许久,才微微一笑,“妾侍?阮郎这句话可真是诛心。”
阮向笛有些不自在的保持了沉默,他并非故意,但是以孟红叶的出身、学识与容貌,对上裴家这个庞然大物,确实有些不够看。
“恐怕要让阮郎失望了,”任嘉在迎面春来的晚风中轻声笑道,“我是他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的妻子,是裴家的主母。”
阮向笛似是不可置信的猛然抬头,看任嘉的眼神惊骇莫名。
任嘉笑容不变,甚至颇有闲情逸致的捻起了飘落在窗棂上的花瓣,在指尖摩挲。
待完全消化这个消息,阮向笛面色已经不复当初,他哑着嗓子问道,“那孩子呢?他是我阮家的骨血,你总要给我个交代。”
孩子?那个叫小虎的孩子已经死在了寻找父亲的路上。
任嘉收敛眉间笑意,看向天边隐隐约约升起的弦月,语调冷漠,“他已经死了,你永远都不可能见到他。”
“你骗我。”阮向笛并不相信孟红叶的话,即便她为了嫁入高门将孩子送给别人他都能接受,但是死去?那绝对不可能。
“阮郎,你好好看着我的眼睛,”任嘉直视着阮向笛的眼神带着几分冷酷之色,“孩子已经死了,告诉我,你看到的是谎言还是真相。”
“你骗我!”阮向笛低吼出声。
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他阮家的长子嫡孙,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都是尊贵的阮家血脉,而现在,孩子的母亲告诉他,孩子早已死去,他此生再没有机会能见到他。
阮向笛看向任嘉的眼神里甚至多了几分怒气与恨意,似是责问她为何没能照顾好他的孩子。
人的心啊,真是贪婪又可耻。
任嘉面目冷淡的看着面前似乎满怀慈父心肠的阮向笛,同怀着孩子的孟红叶和离的是他,从未关心过那对母子的也是他,未履行过父亲职责的还是他,做下那些事情的他可是最没有资格责问别人的人。
至少孟红叶为了小虎付出了她所能付出的一切。
眼前这幅嘴脸她真是一秒钟都不想多看。
远处传来众人散乱的脚步声,阮向笛犹有不甘的又看了任嘉一眼,才几个错身消失在了别院之中。
裴元面色微红,似乎饮了些酒,任嘉有些无奈的被他抱在怀里,错开手关上了窗户,阻隔了来自远处的窥探目光。
任务既然已经完成,还是尽快离开这个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