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书那天在荣老太婆的房子里待了很久,她和少妇一起回忆着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时光,荣老太婆偶尔也能插进来一两句话。
“书书妹儿,晚饭也留下来吃吧。”在净书起身欲行的时候,荣表婆挽留道。
“不了,我改天有时间再来,家里还有两个老人呢。”
她扶着石墙,踏脚跨过门槛。
“书书姐——”她突然声音变得有些尖锐,使净书感到有些害怕,仿佛有多少怨言要破口而出。
净书回过头去,用冷静的眼神抚慰她。她眼里的怨怒也慢慢消退,目光里渐渐浮现出柔和。
“谢谢你。”声音也跟着变得温柔起来。
“谢什么,这么多年我也只是把你托我带给荣表婆的东西拿过来而已。”净书冲她笑笑,然后离开了荣老太婆的家。
回到家中,不想刘厨师和周董事长也已经赶回,婆婆和爷爷已经开火煮饭了,净书看一看婆婆淘好的菜,系上一条碎花围裙,取了锅铲,开始在灶台上忙活起来。
“书书妹儿,你把围裙取了,让婆婆做,你跟我们出来一趟。”
刘老太婆很少看到自己的儿子如此严肃的时候,径直走去夺了净书手里的锅铲,解下她的围裙。
“爸,有什么事非得现在说?饭桌子上说不一样吗?”净书有些怨言。
刘厨师瞟一眼正好奇地打量他们三人的刘老太婆,转身就和周董事长走出门外。
净书会意,想着怕是和安远有关的事,于是不再说什么,跟着就出了门。
“走走吧,很久没有一家三口人走在一路了。”
回想起自己上大学以来,和父母相处的时间真的是越来越少。想着从最小的时候依赖他们,到嫌弃他们,想着离开他们,再到终于离开后的深深思念,净书不禁感到伤感。
她伸手挽过父母的双臂,走在他们中间。
水泥公路两边的桑树光秃秃的,土地里的蔬菜绿油油的,让人看了就感到舒心,远山的茅草虽然已经枯黄,夹杂着丝丝悦动的火红,但是却仍旧密密匝匝,在夕阳柔和的光照下、在冬日的寒风里摇摆不止。山城的风夹着潮湿的雾气,净书打一个寒战,手臂把父母夹得更紧了。
“哪日把绪平送我的围脖戴上,春节要到了,天儿没有转暖的意思,反倒是越来越冷了。”
“书书妹儿,老妈问你——”周董事长难得如此温柔郑重,净书一时对她的问题来了兴趣。
“什么事?就冲你这份温柔,我就赋予你随便问的特权。”
“格老子的,老子问你问题,还需要你龟儿子的特权?你现在的一切特权都是老子生你时给你的!”她在净书的手臂狠狠地掐上一把,疼得她直直吸气。
“那你把我吞回去也行,特权我不要了。”净书拿手揉搓着被周董事长掐过的地方。“妈,我的确是借你而生,但我不是你,也不是你的影子,我的思想由自己形成……”
一直不发言的刘厨师掐断了净书的话:“所以我们才要问你。”
“你对那沈绪平到底是怎么想的?”
净书松开他们的手,一个人稍稍加快步子,走在他们前面。
“你看看,你教出来的死妹仔。”周董事长没好气地指着刘厨师,也跟着加速追上净书。
“你个死妹仔,每一次和你说正事你就耍脾气,你和老子耍什么脾气?”她强行穿过净书的手臂,与她齐肩而行。
“妈,他挺好的。”
“就这样?”
“那你要我怎样?”净书也有些急了。
周董事长回头向刘厨师使个眼色,他慢条斯理地跟上来:
“书书妹儿,你要晓得你这个年纪,耍朋友已经不是耍耍而已了,得奔着结婚去的。你要是没打算和他结婚,那就趁早分,不要耽搁时间了。”
“这事儿怎么能着急忙慌的呢?我还不是那么了解他。”
“还不着急,你看看跟老子一般大的那些个孃孃,外孙女儿都报上了。远的不说,荣老太婆那孙女儿比你小吧,这一次不还是抱着娃娃回来的。”周董事长插嘴道。
“这你都知道?”
“老子今天回来在院子里打一趟,什么都晓得了。”
“你不要岔开话题。”净书的小心机被刘厨师识破了。“你也知道,沈绪平是刚好初中毕业的,但你是读了硕士出来的,你跟他处下来不觉得不和?”
净书也不知道怎么说,好像没什么不和,仿佛很有默契,但好像又确实少了点什么东西。
“挺好的。”
“你真是奔着结婚去的?看上他什么了?钱?”
“爸,你怎么这么想你的女儿?!”她惊奇地睁大双眼,神色中很是恼怒。
“不是我怎么想你,我就是想问问清楚。”
“其实,我说实话,要是他没有钱,我们俩是没有可能的。”
夫妻俩眼睛瞪得比张开的嘴巴还大,惶恐不安,面面相觑。
“你们别误会,钱权名利才,男人总得有点凭据。好皮囊有什么用?再精致的食物,最终还是要拿来填肚子,再好看的男人,最终还是得一块儿过日子。妈,这可是你教给我的道理。”
“是,我教的没错,可这皮囊什么时候没有还有个计算,这钱,是虚的,要是……”
“妈,你放心。这不就是意思自治吗?”
“什么东西?”两口子习惯了偶尔听不懂净书嘴里蹦出来的言语,发问的语气也没有那么惊奇。
“意-思-自-治,”净书放慢语速,一字一顿,以便让他们听清楚,“只要没有任何人干预,我在意志自由的前提下作出的决定,不管这个选择的结果是什么,我都得对我当初的选择负责。”
“所以,既然我选择了他的现在,就要原谅他的过去,接受他的未来。”
“你龟儿跟我们说话,不要老说那些听不懂的,吊什么书袋子?!”周董事长瞋她一眼。
“要真是这样,我和你妈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其实老妈私心里,也觉得沈绪平不错,跟你一样都是农村走出去,他们家肯定不敢嫌弃我们,沈绪平自己也会赚钱,也不能叫你苦了去。”
“说得我好像养不活自己似的,告诉你们啊,咳咳,”净书捏着嗓子咳两声,“我现在已经拿到律师职业证书了。”
“你从小就有主见,这很好,但是你的婚姻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所以我们也要谨慎一点。”
“知道啦!”她把脸低下来,贴在二人的手臂之间撒个娇。
三个人又沿着公路往回走,看着西天那一盘橘色蛋黄似的夕阳迷迷糊糊地从山垭口坠下去。
夜晚时分,净书拿上手机,净书钻进暖洋洋的被窝,用被子捂着头,回复这一天的消息。手机上显示的未接来电有十多个都是沈绪平打过来的,她牵牵嘴角,也回一个电话过去。
“格老子的,给你打那么多次电话你一个都没接!”
“我手机不是常开振动吗?衣服厚,揣在包里没有感觉。”
“书书妹儿,明天有时间吗?”
“没有。”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回绝了。
“妈的,你今天还没见到那个人?”沈绪平心里的火一下就起了,哪个人还能自己更重要的?
“见到了,而且还见到了另一个人。”她立刻意识到自己数掉了自己的干女儿,否定的声音里是掩藏不住的喜悦,“不对,不对,是另外两个人。”
沈绪平不说话,为着自己的冷遇黯然神伤。
“怎么了?”她意识到沈绪平的反常,立刻想些可能会让他开心的话,“今天我爸妈还问起你了。”
果然,沈绪平立马活转过来:“真的?你们说了些什么?”
“我说,既然我选择了现在的你,就会原谅你的过去,也会接受你的未来。”
“喂?喂?”
“不说话我就挂了哈!”
“别,别,别,再聊一会儿。”
“这么晚还不睡,难道要做贼去吗?”她突然想到婆婆常说来劝诫他们早点休息的话,也把它原封不动地送给他。
“嗷,要做贼也去做你家的贼。”
“我家一贫如洗,没什么可偷的。”
“打胡乱说,你们家有宝贝的。”
“你想偷什么?”
“偷老子的书书妹儿。”
净书双唇紧闭,牙齿轻轻地啮咬着,努力忍着笑,,可是终究没忍住,嘻嘻呵呵笑出声来,听得沈绪平很是得意。
他小时候就喜欢做老师嘴里“哗众取宠”的事,可自从净书当了班长以后,他的调皮捣蛋能逗笑全班同学,却唯独不能逗笑净书和班主任。她总是两手整齐地交叠在桌上,身板儿挺得笔直,皱着眉拿眼睛睨着他。可是现在,她还是因为他的话发了笑,他不用再逗乐别人来吸引她的目光,因为以后,净书的目光里,必将只有他!
摁断电话,沈绪平在床上打起滚儿来,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才平躺在暖乎乎的床上平复自己的心情,两眼瞪着天花板上挂着的水晶灯。那光芒过于耀眼,使他感到一阵幸福的眩晕,胸腔剧烈地起伏,他觉得自己周遭所处的一切全都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