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哪一天的清晨,净书吃过饭,正捧着电脑,和一个比较着急的客户在网上联系,帮他看合同。
那日的少妇提着个篮子,里面放着一把撬刀,迈上净书家的青石台阶:“书书姐——”
“等等,我把这里忙完,还有一点点。”净书也不看她一眼。
少妇立马保持安静,抬腿进屋,自己就坐下在净书旁边低矮的凳子,捧着脸儿,望着净书的笔记本发呆。
也不知过多久,净书才合上笔记本,伸个懒腰,手缓缓放下之时顺便就搭在她的肩上。
“玩儿什么?”她习惯性地问出口。
“你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净书打趣道,“你总是这样,明明自己想好了要玩儿什么,却偏要来问我一声。今天,就让你说玩儿什么。”
少妇把自己的篮子提起来,在净书眼前晃几下:“去挖折耳根。”
“我干女儿怎么办?”净书埋怨着。
“放心,孩子的外婆过来了。”
她见净书表情眉头紧锁,解释着让她宽心:“孩子的爸爸有点钱,她不会虐待了孩子。”
净书也就不再担心了,不再多问,自己也寻一把撬刀、一只竹篮,和她手拉着手,在空气中愉快地晃悠着,一起走向田野。
田野间雾蒙蒙的一片,很快就在她们的发丝上挂上露珠。少妇的头发披散着,随风飘舞,净书还是那一贯的弗朗明戈舞娘一般的发型。
一个紫色和一个绿色的身影,沿着水田细细的梗,像远处的土坡走去。水田里有鸭子欢快地搅水,不时还能看到一串串透明的软管,里面是一粒粒黑色的珍珠,那是癞蛤蟆的卵。
折耳根是山城人惯食的野菜,学名鱼腥草,叶子的形状像扑克牌的黑桃花,上青下红,连着土里长长的、嫩生生的、乳白色的根。
看准了,把锹锹往土里狠狠地插进去,按着手柄向上一撬,大多的根就断掉了,只需提着短短的茎部,轻轻地抖一抖,泥土掉落,就可以将这野菜放到篮子里了。
味道是尤其怪的,一般被那吃撑肚子的人煮了水拿来消食。可是山城的人会吃,把这味腥涩口的折耳根吃出了乐趣。这乐趣并不完全叫人欢喜,其间又夹杂着无奈和辛酸的记忆,只因为在食不果腹的苦日子里,不得不想出一些充饥的法子。
把挖出来的折耳根淘洗干净,切细碎,和了蛋液,撒上两颗盐,调匀了,往那油锅里一倒,炒出来香喷喷的;或者去田里夹几根黄鳝,放在缸里用清水养一段时间,待泥沙吐干净了,用大柴锅把水烧的滚烫,将黄鳝沿着锅底滑下去,锅盖一扣,待锅里没有了黄鳝的动静,只剩下热汤“咕噜咕噜”沸腾时,再把折耳根丢进锅里,剩下的就只是静待佳肴了。
净书最喜欢的还属凉拌折耳根了,辣椒、花椒、麻油、酱油、醋、姜、蒜,加上几颗盐、两颗糖,拿筷子拌开,各味俱全,连着折耳根怪异的气味也变成了幽淡的清香,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她们在茅草间翻找那心形的叶子。
“啊,书书姐,这里有折耳根!”那少妇每见到一处茂盛的折耳根便会像这样欢声尖叫。
“书书姐,你快来,快来,看这里也有!”
“这里,这里。”
不一会儿,两个篮子便被装得满满的,篮子旁边也掉了一地的红青两面的叶片。净书看着她在茅草丛里翻找折耳根的样子,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安远,捏着钱币朝着孔子像跪拜的安远,穿着天蓝色的裙子向保安下跪的安远,还有一袭红裙满眼血丝走进考场的安远……
“书书姐!”她手里胡乱握着一把折耳根,站起身子,满脸惊喜,转过头望向净书,正好看到净书无语苦笑的表情。
少妇脸上的喜悦渐渐松垮下来,转为沮丧,手松开了,手里的折耳根像谁的心,散落到地上。她颓步走到一块空地处,面朝青绿色的田野,抱着膝盖蹲下来。
净书提着篮子走过去,蹲在她旁边。
“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趣?”她刻意装嫩的声音也变回来,略微有些沙哑。
净书看着她的侧脸,感受到她的无助与怪异,伸手扶住她的肩。
的确,净书不会再像小时候一样因为她惊喜地呼喊而欢呼喜悦,她很想装得状态满满,毕竟世上很多事情都可以伪装,伪装着,伪装着,就可以弄假成真,可是净书发现,她竟然抗拒这种伪装。
“什么都在变,你以为我们还是小孩儿?”她尽量使自己的语气轻松些,“我们不再那么容易满足了。”
“书书姐,那是你,你从小就是这样,我还是很容易满足的。可是为什么我这么容易满足,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呢?”
“会的,好好努力,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我保证,全都是你的。”
少妇还是提不起精神来,恹恹地把头放在膝盖上,净书一时哑口无言。
突然她站起身来,突地从土地上跳下去,落在青绿色的田野上。这一幕突然让净书想到安远,她感到一阵胆寒。
她看到她倏忽向远处,仿佛奔向无边的记忆里:
两个小女孩儿在田野上奔跑。
“我当仙女,你是我在人间的朋友,现在我们闹别扭了,我要飞回天上去,你来追我!”
“书书姐,等等我!”
“书书姐,等等我!”
她从记忆里跑回来,跑到净书面前:“书书姐,这次换你追我,好不好?”
净书呆呆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好。”
她小心地从坡上滑下来,那个少妇立马跑开,净书等她跑了一截,才喊着“等等我,等等我”,向她追去。
……
净书分不清楚自己是真的在笑还是在假笑,也分不清她是在真笑还是假笑,反正她们好像都很开怀,又都怅然若失。
“起来,你才生了孩子,别沾了湿气。”净书眉间有些愠怒。
她脸红红的,有些微微喘气:“书书姐,我就是想任性一把。”
净书去拉她的手,想把她拉起来,却被她一使劲儿也带到地上。她为自己的恶作剧得意,笑得抖动起来。净书最开始一阵发愣,后来脖颈被湿润的青草搔得痒酥酥的,她禁不住对着天嘻嘻呵呵笑起来。
“书书姐,你笑什么?”她侧过脸,看着她发愣。
“我笑啊,我笑——我哪儿知道自己笑什么?!你看路上的行人,不小心踩滑了摔倒的,哪个不是先被点穴一样定一阵,然后大笑起来?摔倒、站起,这可能是人生的乐趣。只有蹒跚学步的小儿还不懂得,只会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她附和着:“有道理。”
“以后不要这么悲伤,摔倒了,哈哈大笑两声,再爬起来。”
她侧过头,将面庞背向净书,用手拔掉腰线旁边的青草:“孩子,老子本来是不想要的,可是她老汉儿一定要老子生。”
净书吃了一惊,撑起身子,把她的脸掰过来:“那你——,要不要和他离婚?”
她呆鄂地看过去。
“要么和他离婚,去寻找新的幸福;要么就坦然地接受孩子,幸福地过下去。”
“书书姐,如果是你呢?”
“如果是我,我当初如果不想生,就一定不生。生育权男人有,女人也有,可承担这一职责的却是女人,只有我们的同意,男人们的权利才可以经由我们女人的痛苦实现。”
似懂未懂,她负气地盯着净书的眼睛:“老子要赌一把。”
当人下定决心,不论决定是什么,只要走出原来的两难境地,不管前路是否光明,总会感到暂时的轻松。
两个人不再心情压抑,提着折耳根,沿着田坎,像小时候一样,一蹦一跳回了家。
接下来的日子,那个少妇偶尔会抱着净书的干女儿到她家来,净书就陪着她,逗小孩儿,给她放早教的音乐和诗歌。小人儿睡着了,净书就让她把小孩儿放自己床上去。净书有时给她讲自己碰到的有趣的案子,有时自顾自地读书,她要么在旁边发呆、玩手机,要么就和刘老太婆、周董事长她们聊天。
时光仿佛倒流到从前:她每天都来净书家,等着净书吃完早饭,然后一起手拉着手去学校;假期她过来,净书在做作业,她也就在一旁自己捡个石头块儿先玩着,或者听荣老太婆和刘老太婆摆龙门阵。
有时净书会顺着公路踏上山堡的羊肠小道去看她的干女儿,她们一起窝在昏暗的小屋子里看剧,都说演戏的疯子,看戏的傻子,她们有时笑到捧腹,有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还会用她一贯喜欢的红色绒线教净书织毛线,谁知净书脑袋聪明,手笨得慌,怎么学都学不会,总要把签子和毛线带回家研究好一阵子。
那时候她们偶尔也会在她家玩,但时间不多,坐在门槛上翻豆腐干儿,或者在昏暗的屋子里捉迷藏。
“好啊,书书妹儿,你现在电话都不回老子一个,信不信老子明天就上你家去?!”沈绪平气愤不平。
“好了,我这不是正在回你电话吗?”
“你都在做些什么?有这么忙?”
“我有人要陪。”
“什么人比老子更需要你陪的?”沈绪平吃起醋来,净书隔着电话都能闻到一股酸臭味。
“你和我在一起的时间,不过几个月,她和我在一起的时间,那是从出生就开始的。”
沈绪平听不出性别,担心着是不是哪个青梅竹马,一时失了心神。
“况且现在她还有我的干女儿呢!”
不管那人是男是女,都是有家室的,他悬着的心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