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除夕,沈老妈正在家里洒扫庭除,沈老汉儿就在一边儿忙着忙着舂汤圆的芝麻馅儿。木杵打在石质的钵上,发出浑厚的响音,与山间鸟儿的鸣唱声声应和。
“这过的是个什么子年?!女儿去了京都,见了繁华,连家都舍不得回。儿子好不容易找个女朋友,也不带回来看看。”沈老妈蹲身在花岗岩台阶上,半撅着屁股,用抹布攒劲儿地摩擦着地板。
“大娃子,今年能不能见成家长?”
沈绪平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正端着手机,打游戏:“卧槽,死了!”
“大娃子,你龟儿不要一天只晓得耍游戏,做点正事行不行?!”她停下手中的抹布,愤怒地看着他。“没事就多往刘净书他们家跑一跑,勤快点。”
沈绪平把手机放在茶几上,捂着嘴打个哈欠:“妈,你是说得轻松,搞得老子好像不乐意似的,那得她愿意啊。”
沈老妈停住的手又开始晃动起来,头低下去看着地砖上的污渍:“找这么个堂客,连带着我们家都只有被吃干抹净的份了。”
沈绪平听出她口中的怨气,连忙打圆场:“没有,书书妹儿听话得很,等建成回来了,老子就把她喊过来见你们。”
“说到建成,我好久没见过他们两口子了。”她蓦地有些失落,叹口气。“说起建成,从小也算跟着我们长大的……”
“妈,打住,建成那个龟儿子对你好得很,你不要念了,马上就回来看你。”
“玉兰也是,你没事就多往你小孃他们家走一走。”
“我说最近怎么喷嚏连天的,原来是有人背地里说我坏话。”玉兰穿了一身明晃晃如腊梅的黄色袄子,脖颈上系着一根白色的丝巾。
经过沈老汉儿时,漫不经心道一句:“姨父好。”便提着手上的红盒子,绕过沈老妈,走进屋里。
“玉兰,我们哪敢说大小姐你的坏话?”沈老妈嗔怪道。
“坐坐坐,吃饭没?大孃给你煮开水蛋去。”也没管玉兰到底吃不吃,自己就往厨房走去。
玉兰把红盒子放到茶几上,在沈绪平旁边坐下来。两手摇晃着建成的手臂,笑得像铃铛响:“哥,建成要回来了?”
“给你打电话了?”
“没,刚刚进来的时候听你说的。”她脸上的笑意消散了,声音也变得有些颓丧。“他走这一年,统共只给我打了一通电话,让我去苍蝇小馆接你,别的什么也没说。”
沈绪平开始细细回忆,不过印象模糊得很。“你们两口子倒是奇怪,好的时候好成狗皮膏药,不好的时候又像这样。”
“我哪儿知道他发了什么疯?!”
“老子早就给你说过,秀恩爱,死得快,你不听…”
玉兰不听他说什么,撇着嘴,朝门外看去。门口透进的亮光里,突然出现一个人影,她虚着眼,仔细辨认,突然站起来,喊出了声:“建成!”
“你还想骗老子,建成说了,他还要隔两天才回来……”虽是这样说着,头也不自觉地往屋外偏。
“妈的!”沈绪平“腾”地站起来,抢在玉兰前面,大步流星地走向建成。
“狗啃的,直接过来也不告诉老子一声!”大手猛地挥起,手指发力,两眼鼓出来,牙齿咬着嘴唇,一副要揍人的样子,落过去却只是轻轻地像割草一样在建成的头发上一削。
建成变黑了,原本就偏瘦的身形更加瘦下去,两颊凹陷,活像一副站立的骨架。
“你个龟儿子,你当爸爸是你儿子吗?什么事都要给你报告。”建成握起拳头,捶在沈绪平的胸前。沈绪平装模做样地捂着胸口喊疼。
玉兰把手臂抱在胸前,嘟着嘴巴干涉建成:“爸爸什么爸爸,他爸爸坐在那里舂芝麻呢!”
建成也没看她一眼,回过头去对沈老汉儿说:“叔,我们开玩笑,你不要生气。”
沈老汉儿拿铁勺舀一大勺芝麻倒进石头钵里,拿木杵用力地舂捣:“他狗啃的什么时候拿我当过爸爸哟?!”
玉兰听他喊沈老汉儿喊叔,又使起性子来:“我妈都给你说了多少遍了?要么不喊,要么喊姨父!”
沈老汉儿停下舂捣,抬头瞄玉兰,见她根本没有瞧自己一眼,又低下头去捣芝麻,狠狠地将木杵砸下去,震得人的耳朵生疼。
“走,进去!”说着,沈绪平揽着建成,把他往屋内推。
恰巧沈老妈端着煮给玉兰的开水蛋过来:“建成,回来啦?你这孩子也是,走一年招呼都没打一声。”
“妈,我给你买了云贵的特产,你看看。”建成把手里的包裹放到茶几上。
沈老妈很久没听到建成叫她一声“妈”了,不禁有些恍然,甜甜应声:“哎。”
玉兰却很是不满意:“你看看,都嫁过来多少年了,还不改口,怎么能还叫妈?那是姨妈!”
建成脸色已经大变,刚刚见到沈绪平时的亲热和面对沈老妈的尊敬全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恼羞成怒,两眼发红,怒视着玉兰,反手“啪”的一声猛拍在玻璃茶几上。
沈老妈端着碗抖了一下,洒出几滴水来,沈绪平也震住了,不解地看着建成。玉兰没有料想到,头低下来,双肩向内一叩,吓得身子都跟着震颤。回过神来,虽然心有余悸,但仍然强装气场,如同纸老虎一般把头仰起来:“你凶什么凶,敢跟我叫板了是不是?信不信我回去告诉……”
“玉兰!”沈绪平呵斥住她,“闭嘴,吃你妈的开水蛋!”
她噤声,表情难以严肃,接过沈老妈递过来的碗,用勺子搅着汤水。
“建成,你这趟去云贵怎么样?”他给建成递过一支烟去。
建成接过烟,拿手指夹了,衔在嘴上,沈绪平伏过身子,打火机“咔”地一声响,喷出火苗,建成蹙着眉,眯缝着眼。待烟点着了,他深深嘬上一口,将其拿下来,从嘴里徐徐吐出烟圈来。
“还是老子山城的烟好!”
“打胡乱说,我虽然没得几个见识,也晓得云贵是全国出了名的产烟地,我们山城的烟,哪有比得了的?!”
沈老妈插句话,在玉兰旁边坐下来,又低声对她说:“倒是吃呀,嫌姨妈没放糖?”玉兰苍白地冲她笑笑,低下头仍旧只是拿勺子搅着汤水。
“是老沈的烟好哇!”他夸张地感叹一句,逗得沈绪平抚掌大笑。
“狗啃的!”
“老沈,”他语气突然严肃,“那家人绝对有鬼!怎么可能轻轻松松就打了一百万只定那么几年的秘料?你个龟儿子还是要注意点。”
沈绪平听不得建成婆婆妈妈的语气:“老子有这秘料的配方在手,他们不晓得材料和比例,只有听老子的份儿。你龟儿一天啰里啰唆的,烦死了!”
说着也给自己把烟点燃。
“格老子的,为好不得好,老子吕洞宾倒还要遭你这只疯狗咬!”
除了玉兰,沙发上其他三个人都笑起来,沈老妈一边笑还一边指着沈绪平说:“建成骂得好,他就是只黄眼儿狗!”
“妈,老子要是黄眼儿狗,你成什么了?”
沈老妈收住笑,嘴巴里一句一句地咕哝,不知道突突些什么。沈绪平和建成又继续聊起生意上的事。
玉兰趁着沈绪平说话的当,把装着开水蛋的碗推到建成面前,建成点头回应沈绪平,用眼角的余光瞥了那碗一眼,又继续和沈绪平说话。
玉兰自讨没趣,他们的话自己又插不上嘴,双手插在兜里往屋外走去。
那天天气很不错,虽然风依旧凛冽,但阳光还是很充足的,照在人脸上暖融融的。她沿着公路慢慢地、慢慢地走,完全不像是走路,倒像在等待着什么。
路上不时有一两个背着背篼、牵着小孩儿的老人赶场归来,热情地和她打招呼:“玉兰,到大孃家过年?建成没跟着一起来吗?”她只涩涩地笑一笑:“来了,来了。”
不知往前走了多久,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的跟随,她加速,身后的人也加速,她慢下来,身后的人也慢下来,她狂奔,身后的人也跟着狂奔。直到她渐渐放慢步子,停驻在原地,她感到身后的人逐渐向她贴近、贴近……
玉兰嘴角一勾,抬起脚使出自己最大的力量,一脚跺了下去,转过头得意地发笑。
“哎哟,哎哟!”沈绪平叫疼不迭。
玉兰一时恍惚,耳根子红了:“哥,怎么是你?”
“要不然,你以为是谁?”
她不说话,拿一只手揪着另一只手。
“回去了,该吃饭了。”沈绪平的大手抓住她的手腕子,把她往沈家别墅的方向拉。她却用力的抵抗着,另一只手掰着沈绪平的手指:“我不——”
沈绪平松开她,双手揣在兜里:“你还使脾气,我告诉你,你今天就算直接跑回娘家去,跑到太阳上去,建成也不会来找你。”
玉兰仍旧负气地站在那里,不住地揪自己的手。
“你看看你说的叫什么话,但凡是个有血性的男人,天天这样看你脸色,都是受不了的。让你欺负着,因为你是他堂客,他老婆,但你也得有个度,怎么还欺负上瘾了?”
“我怎么欺负他了,有什么好事我不都想着他?连吃个开水蛋都先给他。”
“这不一样,打个巴掌再给颗红枣,谁稀罕?老子再给你说一次,建成不是条狗。”
“哥,建成这一年变了好多,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沈绪平又扯住玉兰的手腕子,把她往回拉:“哪个人不变?老子今年都比去年更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