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方猛一见了京观,直吓得魂不附体,肝胆俱裂。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全身瘫软无力,胸腹中有翻腾不尽的浊气,忍不住哇哇大吐起来。这一番呕吐下来,直吐得天昏地暗,rì月无光。
他在数十天内先是在乱民之中疲于奔命,后又误入参天迷林,一时间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直到最后才迷迷糊糊地走了出来。饶是如此,这番劫难还未完结,他今rì竟遇见了这血淋淋的小山般的头颅京观。
大概只有身经百战的士卒、勇冠三军的猛将,见到这座京观,才能面不改sè,泰然自若。京观此物本就为炫耀军威,震慑敌人,这怎是一个富家子弟能承受得了。
周方蜷卧在地上,急促地喘息了半晌,才强自把胸中的恶心和恐惧压下去。他哆哆嗦嗦地坐起来,四下摸索,把钢刀握在手中,当作拐杖,这才勉强站立起。他不敢睁大眼睛,生怕再看着那座京观,幸好方才的火把还未熄灭,他便一手拄着那把钢刀,一手举着火把,跌跌撞撞地向城墙摸去。
他花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堪堪过了吊桥,摸到城墙边。周方顺着火光看去,见那城门大开,守门的兵卒早不知道逃往何处去了,遍地皆是守城用的兵器械具。周方估摸如今已是酉时左右,再过一时半刻就要宵禁,要尽早找个落脚之处。
逃难之初,周老爷子就让各家人随身带点零碎银子,以备不时之需。而变卖家产得来的大笔银钱都被周老爷子换成银票,随身携带着。所以周方身上还有不少银钱,在树林和山谷中也未花费,他此时也不虞银钱。
只是他进了城,才发现整座城池毫无人烟,宛然一座死城。内城门口还有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看他们的穿着应是儒子衣冠,可能是几个书生殉城而死,尸首上有密密麻麻的马蹄血印,也不知道这几人是被马活活踏死还是死后尸首再被践踏。
除了这几具尸首外,城内再无半点人烟,周方放眼望去,到处一片凌乱的景象。他沿路走来,见许多店铺客栈尚未上门板,店铺中的货物还散乱在地上,想来店家们逃走的时候异常匆忙,根本来不及带走。
周方进了一家未关门的客栈,先把客栈的门板上了,从里面反锁住,搬来桌椅堵住门口,又找了些瓦罐碟盘等易碎之物放在门槛桌角边,以作jǐng醒之用。一切停当之后,他又去厨房找了些吃食填饱了肚子,然后又烧了些热水洗漱,这才在角落边不起眼的房间安歇。
他奔波了一rì,早已疲惫不堪,后又见了京观这番惨象,惊吓得差点失了三魂七魄。周方刚一倒在床上,便沉沉睡去。
半夜时分,就听见客栈外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在寂静的夜中十分响亮。周方从床上一跃而起,抄起枕边的钢刀,快走几步,就往门后躲去,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半晌后他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做了一场噩梦,梦中的惨叫竟然把他惊醒,他还以为有人要闯入客栈,故而做出了那番反应来。
周方擦了擦冷汗密布的额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才松懈下来。他这一放松,才察觉到浑身酸痛无比,竟无法站立着,随即他就软软地瘫坐到了地上。
这一番惊慌之后,周方再也睡不着。他索xìng就靠在门后,思索起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
自从那个山谷出来后,周方思亲心切,直奔秦州城,只是如今秦州城俨然已成一座死城,城中百姓和守军早已不知去向,而且走的时候甚是匆忙,很多家当也未带上。城门口那座京观显然鲁威军所为,只是那鲁威军现在攻到哪里;他的爹娘现在如何,有没有到京城;朝廷是否派出了大军和鲁威作战,又在哪里作战,他都一无所知。
不知不觉间,天sè已经发白,周方才停止胡思乱想,他在厨房里找了些麦饼和酱牛肉放入包袱里,又在客栈的大厅柜台上找到些碎银子,这才离去。
他不知道如今外界军情究竟如何,但他确定,此刻他必须要生存下来,才能再见到家人,所以行事不能再有所顾忌。
若是未经这番磨难,周方定然做不出顺手牵羊的行为来。
秦州军民逃亡出城,一路上不时有行李包裹丢下,只是有些东西凌乱丢在上山的路上,想来有部分民众逃到山上深林中,也不知道追兵有没有追去。周方沿着官道向前走去,行了五六十余里,才发现周围有大量用于造饭的篝火堆,只是灰烬早已经冷透,想来人已经走远了。
此时,在晋州城下,侯震烈率领二十万大军正和鲁威先锋军对峙。
先前说到宣仁帝令侯震烈点起幽随等六州兵马共计二十万,前往秦州抗敌。可大军只走到晋州,便陆续遇到前方逃难而来的军民,这才知道鲁威军在秦州城下斩杀所俘虏的军民,取首级筑京观,震慑秦州军民。秦州城中的官民皆尽丧胆,纷纷夺门而逃,把好好的一座城池拱手让予了鲁威大军。
那时正是傍晚,秦州军民于黄昏时夺命狂逃,只有几个平时素有才名的儒生,自愿留下殉城。他们便商量了个计策,扮作秦州太守的幕僚,用了太守的大印,写了一封投降信,半夜送出城外。信里恭恭敬敬地说秦州军民已经箪食壶浆,扫榻以待,只待三rì焚香沐浴,便献城投降。
鲁威主将呼延立见震慑的效果已然达到,又见这秦州太守如此识趣,自然是大喜过望。他本来也不信有这般好事,只是一来鲁威军一路急行,早已人困马乏;二来他也不知道秦州城的底细。虽然他一路打来,所向披靡,势如破竹,但他毕竟jīng通兵法,深知骄兵必败的道理,所以在一片大好形势之下,仍是jǐng惕之心不懈。现如今只需要等三rì,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白取一座城池,所以他就一口应允下来了。
到了第二rì黄昏时分,鲁威斥候发现了蹊跷,城头上无兵卒走动,城内也死一般寂静,不像是开城投诚。呼延立心知中了对方缓兵之计,便下令大军攻城,果然毫无抵抗,就轻松拿下了秦州城。只是在开城门的时候,六个儒服峨冠的书生站在城门后,面无惧sè,对着鲁威军厉声呵斥。呼延立有心立威,便叫一队骑兵将这六个活活踩踏死。待一切事毕,他急令大兵开拔,直奔晋州城。
秦州军民得益于这六名儒生的计谋,得了一天一夜的逃命时间,最后竟然逃了大半。这帮百姓大都逃往乡下或山里,他们心知鲁威下一个目标肯定是晋州,所以并不往晋州方向逃去。只有少许军民抱着侥幸的心理逃去了晋州,这些人倒是十之仈jiǔ都死于鲁威军的铁蹄之下。
这一切周方都不知晓,他到秦州城时正是鲁威军离开之后,因而整座城池荒无人烟,此时他正走向晋州方向。
晋州城和秦州城相距二百余里,一般人步行需要三至四rì。鲁威军一路急行军,骑兵二rì就赶到了晋州城下,见尚越**队已有防备,便停下来安营扎寨,等待后面的步兵。直到第三rì晚,呼延立才收拢好兵马,准备来rì攻城。
另一边,威远侯侯震烈在城内驻扎下来,就加紧巩固城防,深挖护城壕、陷马坑,又准备了很多擂木、火油、飞钩这类守城工具。除此之外,又在城内搜集粮草,充作军粮,他又组织乡勇夜间巡逻,以防敌军细作在城内做出投毒放火等破坏行为。
一时间,满城军民皆忙碌起备战的事情。尚越军中众将见侯震烈举止得法、指挥若定,毫无惧sè。诸人见了,一时间纷纷人心大定,心中生出战意,再不复惶惶恐恐。
为将者这般反应也鼓励了麾下的士卒,士卒们也都渐渐安心。尚越军卒又听秦州城下鲁威军的暴行,个个都义愤填膺,私下里摩拳擦掌,就待和鲁威军决一死战。
侯震烈心中明白,他此时虽说统领二十万大军,可实则远无这般多的人马。幽州、随州、秦州这三州的兵马都是新败之军,一路上虽然他已经极力收拢,但仍只收拢了十之一二,而且士气低下,不堪一战。而晋州、麓州、乾州三州兵马久疏战备,战力堪忧,如今他也只能倚仗装备jīng良的左营八卫。
他心中洞若观火,却不能讲与其他人听。
鲁威军一路打来,势如破竹,正是士气高昂之时,领军的呼延立更是威名赫赫。兵法有云:凭高视下,势如破竹。此时双方士气、战力高下立判,能否抵挡住鲁威军,他心中并无把握。
尚越军一路急行,也堪堪把鲁威军拦在晋州城下,而幽州、随州、秦州已告失手。大军入了晋州才四rì,鲁威军的先行军就到了城下,这四rì全城军民虽然都在全力布防,但毕竟时rì仓促,多处布置都非常简陋,不过总算是聊胜于无。
鲁威军中,呼延立也在细细思量,他从秦州一路奔来,为求速战速决,众多辎重、攻城器械都被遗弃,前行军只带了十rì的干粮,将士们连夜急行,早就人困马乏,疲累不堪,现在已如那强弩之末一般。而尚越军入城已经有数rì,想来早已修整完毕,正是以逸待劳之势。
这一番思量下来,呼延立就不急于攻城了,他一边命士卒砍伐树木,打造攻城器械,另一边派快马回程,接应后援粮草。鲁威军每rì都扎紧营门,不上前叫阵攻城。
鲁威这般给侯震烈看在眼里,正合了他的心意。他心中大喜,知道鲁威军因为孤军深入,后劲不足,只是这般rì子还能有多久,他心中毫无把握,只知道必不会长久,所以每rì加紧巩固城防。
两军就这样在晋州城下对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