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闭嘴——今天我就是打死你,也不能让你气死我!父亲跳起来,额头青筋暴起,挽袖便要动粗。
祖冲之见势不好,奔到桂树前,纵身扒上树干,噌噌几下便骑到树杈间。
父亲赶到树下,只能指着儿子叫骂:混帐东西,快下来!下来我不打你,你先下来!听见没,你下不下来,下不下?
祖父笑了笑,道:行了!我明rì再好好劝他,也许鸡笼山学馆能好些?别人我不了解,何承天倒是个有真本事的。不过皇上推崇的雷氏儒学,我是有所耳闻,怕只能教出些千人一面、千口一腔的学生。
祖冲之在树上叫:就是这样,大人们就是让我们都学成小官迷、小滑头,我不要当官,照样能活到死!
傻孩子,母亲仰着脸,当官受人敬,不比做别的好?你本来长的就不那么顺溜,再没有一官半职,以后靠什么立身啊?
我开酒坊,开豆腐房,只要手艺好,照样受人敬!豆腐坊刘掌柜说了,有手艺才是真爷儿们,他答应只要我离他闺女小娥远点儿,就教我做豆腐。
爸你听见没有,这孩子根本就是没心没肺,这都不正常了,这不是作贱自己吗?咱可再不能纵容他了,以后我如何管教,您就当没看见,行不,爸?祖朔之苦着脸对祖昌说。
好好,祖昌摆摆手,你儿子,当然你自己想怎么管就怎么管,不过他学东西可是灵气十足,长如《史记》,短如《鬼谷》,对所读之书,皆有自己独特的见解,而且他动手能力很强,懂得学以致用,看了那些机杼原理,就能帮我修理许多施工设备,前几rì还改进了他nǎinǎi的织布机,并不像你说的没心没肺,而是耳聪目明,心灵手巧!
爸,您再这么说,他更加狂妄无知了,他便是读书万卷,百工皆通,心里不上进,那有什么用,以后只会越走路越偏不是?
祖昌摇摇头:偏不偏?若从你的角度看,也许是偏了、不上进了,不过一个人有无价值,看得可不是官做到多大、钱赚了多少。大富大贵的人多了,对国家来说,对百姓来说,他们究竟又有多大价值,许多人什么财富也创造不出来,只是占有财富,什么好事情也不做,只会制造麻烦!
得,爸您要这么说,没错,您说得都对!我跟您说,世道就是这世道,您要跟世道较真儿,没人劝得了!祖朔之给祖昌添满酒,松了松腰间的官带,重新坐下来,情绪激动地说,但是,但是啊爸爸!人活着就是有差别的,做官,就是比平头百姓活得滋润,有钱,活着心里就有底!你说的那些,我难道不懂吗?我懂!我不是浅薄到分不清高洁与龌龊、分不清美好与恶俗。可事情明摆着,那都是理想,虚的,搁到咱头上,愿意孩子荣华富贵,还是愿意他又苦又累,愿意他风光一世,还是仰人鼻息?说别的都是废话,说多了也没意思。我就是让他遵守这个世道安排好的法则,他给我读去背去,有用没用无所谓,只要能当上官,能有一个好职位。这么说吧,我宁愿他是个平庸的官吏,哪怕是个草包、白痴,也不愿让他做一个为衣食奔波、劳累终生的平头百姓!
做父亲的眼圈红了。
祖父端起酒樽,叹了口气又放下。
祖母和母亲对视一下,都沉默起来。
一大卷云彩静静划过天空,月光瞬间黯淡下来。
祖冲之在树上伸展了一下发麻的脚,突然他瞪大眼睛。
几道鬼魅般的黑影出现在庭院周围墙头。
夜sè中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声音笑道:真是家家都有难唱的曲,为了个小孩子,搞得鸡飞狗跳的!
祖朔之惊恐地cāo起酒勺:谁,你们是干什么的?
这位是祖朔之祖大人吧?咱家受主人差遣,特来拜会令尊祖昌老先生!
只听衣袂声响,庭院中多了一个身着锦衣的不速之客,来人身材短小,支出唇外的门牙和手上的指甲却长得出奇,在昏暗的夜幕中闪着莹莹的光亮,让人不由自主想到兽类的爪牙。
祖冲之忙从树上滑下来,跑到祖母身旁。却见爷爷不慌不忙站起身,朝锦衣人拱手:在下祖昌,有何指教?
主人想请老先生去盘桓几rì,咱家奉命行事,还望先生配合,不要让咱家为难!
你大胆!祖朔之颤声叫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夜入私宅,还要劫持家父,不想活了,不想活了是吧?来人啊,来人!
不要叫了,锦衣人用小手指掏了掏耳朵,朝一旁掸了掸,府上的两个护院,还有你的几个跟班,已经被捆上了手脚塞上了嘴,您放心,咱家若yù加害老先生,犯不着费这么多周折。还请老先生尽快随咱家上路——
慢,祖朔之软下口气,你们是不是要钱,我给,你说个数好了,啊?
误会,咱家不是绑匪。不过,还是希望你们对此事守口如瓶,否则对祖昌老先生绝对没有好处!锦衣人说着轻声击掌,刹时间两道黑影从空中掠下,落到祖昌身边,两把雪亮的短刀分别抵到他的前胸后背。
还说不是绑匪?祖朔之又惊又气,你们真是胆大包天啊,你们走得了吗,我只要一声号令,城中守卫就会全部出动,你们上天入地,也难逃法网,现在打消念头,还来得及,还可以放你们生路!
呵呵,你倒给咱家提了个醒。锦衣人扫了一眼,目光停留在祖冲之身上,祖母吓得慌忙把孙子往身后藏匿。锦衣人却如闪电般踏步出手,根本来不及看清他的动作,祖冲之已经被他抓到了身边。
尖利冰冷的长指甲搭在祖冲之咽喉上,如同数枚小刀,锦衣人yīn阳怪气地笑道:为防止你坏了大事,只好连小公子也请走了,如果咱家路上有任何麻烦,你就要承担一切后果,不想断香火,就老老实实等着他们祖孙做客回来。
祖母和母亲顿时哭成一团,跪地哀告不已。
祖昌怒道:岂有此理?你们抓走老朽便是,怎么又抓我孙儿?快放了他!
这也没办法,为保险起见嘛,锦衣人道,如果仅与老先生上路,怕令郎不顾后果,真的通知官家调兵追赶,到时多有不便;有了这孩子,他自然心疼百倍,绝不敢冒险乱来!
锦衣人指挥手下,一行人挟持着爷孙俩出了庭院,祖冲之只听见父母和nǎinǎi的哭叫,以及断后的劫匪对家人的恐吓声,这些人都似训练有素,架着二人奔走,如同风行一般,出宅院大门,转出巷口,爷孙俩便被推进一驾马车,那车飞快地穿过京城的数条街巷,直奔西门而去,到了城门口,并无交涉便有人大开城门放行,显然是早已安排妥当,祖昌据此断定这伙人绝非平常匪徒,疑惑重重,却又理不清头绪,不知自己开罪了何方神圣。车行如故,门帘窗帘却捂得密不透光,也辨别不清行了多少路途。祖冲之终是年少,困意袭来,不知不觉在祖父怀中熟睡过去。
待他醒来时,马车已经换成了舟楫。
此后时而坐车,时而坐船,只觉得周遭景致渐渐从柳暗花明变得萧索空旷。
行行复行行,望尽天涯路。
最后几rì竟然完全行进于一望无尽的草原,吃的食物也少了青菜,取而代之以牛羊肉nǎi和炒米炒面。
漫漫路途中,祖昌多次问询锦衣人要到什么地方,那锦衣人却始终守口如瓶。
这rì听见前方人声鼎沸,锦衣人长吁一口气,说声终于到了,爷孙俩下了马车,顿时僵在那里,只见一望无际的军帐,无数旗帜飘荡在大风之中。
祖冲之辨认许久,总算认出旗上斗大的字是: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