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坚硬的回忆。像冰样寒冷。如铅般沉重。往事的碎片如同漆黑天幕上嵌着的星辰。在遥远的地方发出微光。如果每一片往事都是闪亮的星星。那么每个人的记忆都是浩淼星空。无尽的秘密在高天闪烁。让人穷尽一生去追寻。
“柯沙瓦……老师。”
约纳再次看到七级占星术士的脸庞。绿色的玉米田、蓝色的天空、金色的阳光、红色的血。人们已经散去。留在农家木屋左近的。只有一具俯卧于地的女性尸体。穿着粗棉布长裙的女人眼睛已不再明亮。她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向背后的大树伸出右手。似乎想给永世诀别的婴儿一个最后的拥抱。
柯沙瓦背着手。溜溜达达走到那颗枝繁叶茂的树下。抬起头。在碧绿的树叶间发现小约纳清澈的眼睛。“果然只有我发现你呢。这帮笨蛋。真是什么都干不好……”占星术士嘟嘟囔囔摇着头。踮起脚尖伸出双手:“让我看看……你就是异端之血的继承者吗。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年轻人。拿你换几杯气泡酒喝。”
躺在柯沙瓦大手中的小约纳似乎感到发痒。咯咯地笑了起來。
“有趣。你还会做什么。”柯沙瓦饶有兴致地低头瞅着小小的生命。
小约纳含着奶嘴。目光随着一只飞鸟飘走。
占星术士扭头看看四周。用手抓抓乱七八糟的花白胡子。“想看个好把戏吗。”
用树枝简单刻在地面上的星阵发出光芒。小约纳奇怪地看手中的奶瓶逐渐飘了起來。脱离他白嫩的小手。忽忽悠悠飞向天空。紧接着。连他自己也慢慢升起在空中。小男孩挥舞双手。发出开心的大笑。
“你叫什么名字。……哦。约纳。”柯沙瓦在襁褓上发现小男孩的姓名。“约纳。约纳。……约格。哦。约纳。又简单又难记的名字呢……既然你身上沒有出现流血的伤口。那我们不妨做一个长久一点的游戏。好吗。年轻人。”
七级占星术士藏在皱纹里的眼睛带着笑意。而懵懂的孩子。直到很长时间后才能发现失去母亲的恐惧。现在。反重力星阵给了他最好的慰藉。
“柯沙瓦老师……”
约纳呻吟着。喊出十七年生命里最尊敬的人的名字。他脑海中分明还有六岁那年父母流着眼泪送他离开家门、对他说出“播种什么。收获什么”的圣博伦谚语的画面。难道这些记忆都是七级占星术士在他脑海中制造的幻觉。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
忽然头部传來剧痛。來自现实的伤痛把他从回忆的深渊急速拉起。以至于睁开眼睛时。感到失重般的强烈眩晕。
映入视线的。是东方女人深邃的黑眼睛。
“龙姬……”占星术士学徒艰难吐出两个字。面露喜悦:“你沒事了……”
“别动。你的头部受伤了。手臂也流了很多血。剧烈活动的话。刚包扎好的伤口会再次崩裂。”龙姬白皙的脸上带着一丝血污。散乱的黑发贴在额角。一双黑瞳关切地望着他。眨也不眨。每一颗黑水晶一样清澈透明的眼瞳中。都有一个小小的约纳躺在晚霞灿烂、野花盛开的青草地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我沒关系的。沒关系。”约纳定定心神。艰难地撑起身体。摸摸脑袋。一块青肿出现在后脑。轻轻一触。他哎呦一声倒抽一口凉气。
蹄声响起。独角兽出现在旁边。低下头用长脸亲昵地拱着占星术士学徒。约纳伸手抚摸骑兽经历战火依然雪白的鬃毛。抬头望向埃利奥特:“你也沒事吗。埃利。太好了。”
“我们沒有大碍。占星术士阁下。”玫瑰骑士微微弯腰致意。独角兽侧腹的伤口看起來已经不再流血了。
约纳在龙姬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了起來。他的手臂缠上一层厚厚的绷带。应该是东方女人帮他治疗了与龙象战斗时留下的伤口。
夕阳正在西方群山的边缘摇摇欲坠。天边升起火红色的晚霞。映红干草叉伙伴们的疲惫的脸。锡比孤零零站在一旁。有些神经质地揪着一把野花的花瓣。看到约纳醒來。立刻带着哭腔大喊一声:“菜鸟老兄。你总算醒了。我们快去找大叔啊。他还沒有出來。”
约纳脑中猛然浮现托巴最后的面孔。那带着歉意、关切与决绝的笑容。他不由得求助地看向玫瑰骑士。
“我们现在在奇迹草原西北侧。距离室长大人掩护我们逃出。已经二十五分钟。我们刚刚聚齐在一起。龙姬小姐在哈萨尔钦阁下的护送下到达此处。也是刚刚醒转。言灵术士已经前去侦察情况。根据他传回的最后消息。扎维军队业已穿过席瓦的眼泪。进入峡谷地带。向着樱桃渡方向全速前进。他通过文字言灵发回信息。说他将偷袭第一中央军的统帅以延缓敌人的进军速度。……希望他能够成功。”玫瑰骑士用一贯的冷静语调分析形势。但提到室长大人几个字的时候。声音的微小震颤表明了他情绪的波动。
“快点。”锡比焦急地指向南方。那烟雾升起、火焰仍在燃烧的地方。她的小麦色头发沾满血迹。散乱在束发银圈外面。伤痕累累的手指仍在流下血滴。但小蚂蚱似乎一无所觉。
“杰夫塔呢。他沒有逃出來么。……耶空。耶空呢。我怎么沒有看见他。”约纳忽然发现身旁沒有南方人高高瘦瘦的轮廓。
玫瑰骑士沉默地摇了摇头。“我们不知道。占星术士阁下。”
龙姬伸手搀住占星术士学徒的肩膀。“走吧。答案就在前面。”
“快点。”小蚂蚱回过头。用噙着眼泪的绿眼睛看了他们一眼。当先向前跑去。由于疲惫和激动。她脚下一绊摔倒在草地上。沒等别人搀扶。立刻跳起來一瘸一拐地继续前进。
脚踏在柔软的草地。鼻孔中有一股泥土气息与血腥味混合的奇怪味道。。。一切还沒结束。也许只是刚刚开始罢了。该面对的终将要去面对。约纳心中却忽然奇怪地失去了紧张的感觉。明知巨大的灾难就在前方等待。仍然要一步一步走向宿命。这种感觉。是否就叫做成长。
沒走多远。就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大地已经焦枯。灰烬像烟一样浮动在地面上。东倒西歪的炭状尸体早已看不清面目。有铠甲在焦臭的龙尸下发出黯淡的闪光。断剑、碎甲、扭曲的骑枪在脚下叮当作响。地面仍然很热。火系魔法几乎将奇迹草原的中央化为熔岩流淌的地狱。
龙姬咳嗽起來。约纳掩住口鼻。拍打着她的后背。发觉东方女人的身躯其实是如此纤弱。锡比却恍如看不到残酷的景象。闻不到炙热的烟尘。跌跌撞撞地一路向前奔跑。
尸体渐渐密集。有烧焦的蓝色勋带飘拂在变形的乌黑甲胄上。这些历次大战中幸存下來的精英再也无法继续好运了。生存的荣耀成为他们坟墓上飘扬的旗帜。地面开始显得泥泞。是血浸润了土地。每一次拔脚。都像挣脱亡灵手指的拉扯。靴底不断从人的残肢上碾过。
穿过草原中央。前面一下子开阔了。
晚霞笼罩的地平线上。出现一抹嫩绿。矗立在夕阳中。是一棵孤零零的树。树下的鲜血已不能被泥土吸收。流成暗红的湖泊。也因此。这棵树成了荒凉大地上唯一沒有被战火焚毁的绿色。空中传來振翅的声音。几百只黑红色的鸟儿在树顶上盘旋。发出悠远的鸣叫。
约纳想起。埃利奥特曾说过。这种黑头红羽的生灵叫做死髓。它们以尸体的眼珠和脑髓为食。却能将亡者的灵魂带回天国。
夕阳穿过叶片。在树下打满班驳。有个身影平静地靠树坐着。坐在树影里。晚霞中。头微微仰着。像在美好的傍晚完成一天的劳作。靠着树打个悠闲的盹。
干草叉的伙伴们慢慢走向那棵树。
一只死髓振翅滑翔下來。绕树三匝。红羽一闪。穿叶而去。树干上生长的不仅是树叶。还有密密麻麻的投枪。每枝枪都深深钉进树身。让大树披上钢铁的枝丫。
干草叉的伙伴们慢慢走近那棵树。
树依旧青翠。可是周围的泥土翻卷焦灼。像刚刚犁过一遍的田地。树下的人无声无息。双手垂放在身侧。一腿屈。一腿直。或许。已经睡熟了吧。
干草叉的伙伴们慢慢走到他面前。
一支长得异乎寻常的银色骑枪。斜斜贯穿了树干。将小憩的人、树身与大地牢牢连成一体。十码长枪有大半扎进地面。刻有华美浮雕的枪杆映着晚霞、亮起浮光。沒有沾上一滴鲜血。
“大叔。”
锡比轻轻的、温柔的、怕惊醒沉睡的人一样呼唤。
大叔温暖的微笑已不在了。
右半身已经烧成炭状。几支投枪深深嵌在肌肉中。而致命的一击。來自以撒基欧斯的十码银枪。他紧握的拳还在渴望着最后一击吧。可那无情的金属将他和大地锁在一起。束缚了斗士所有的力量。失去双眼的脸庞上似乎还有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可笑容是冷硬的。讥诮的。像是在嘲弄着谁。左半身遍布深可见骨的伤口。而皮肉翻卷的伤口都呈现灰白色。他的最后一滴血都流尽了。只剩下这个沉默的雄伟躯壳。
约纳多希望他像往常一样睁开眼睛。摸着后脑勺。羞涩又快活地向他们打着招呼。就像在无数次战斗里受过无数的伤后。重新站起來的样子。可今天。他仿佛决心要休息下去了。
……托巴死了。
半天前还眯着明朗的眼睛率直大笑着的室长大人。在战场上燃尽了所有的光和热。只剩下苍白的灰烬。
有些恍惚。约纳周围的一切都显得不大真实。血液喷出。惊愕地注视腹部伤口的父亲。倒在地上。向自己伸出右手的母亲。眼中燃烧着疯狂火焰的杰夫塔。绚烂的月晕曼陀罗。柯沙瓦老师……柯沙瓦老师不再真实的音容。
“大叔。”
小蚂蚱发出疑惑的呼唤。
步履艰难的独角兽远远停下脚步。龙姬转过身。把孤单的背影留给夕阳。约纳怔怔地站在那儿。看锡比一步步走向那具冰冷的躯体。越接近那棵长满钢铁荆棘的大树。她的步伐就越轻快。
“大叔。你在这里。太好了……”
小蚂蚱负着双手走到树下。露出俏皮的笑容。俯下身子。把小脸贴在那个失去瞳仁的微笑上。双臂攀上托巴的脖颈。不知属于谁的血迹沾满她苹果般圆润的侧脸。锡比毫无知觉。向她的大叔撒着娇:“大叔。怎么坐在这里睡着了。很冷吧。身上那么凉。小心感冒呢。我衣服借给你穿好么。就借一会儿呦。不过。不过你要答应。以后再也不许把我一个人丢下了。好吗。”
晚霞中锡比灿烂地笑着。轻快地跳起來。脱下自己浅绿色的小猎装。露出紧身黑色内衣和少女窈窕的身材。她把衣服细心地围在大叔宽阔的肩上。用衣袖在脖子后打个结。退后两步打量一下。笑道:“大叔。瞧瞧多合适。这下暖和多了吧。”
大叔依然微微仰着头。嘴角微翘。仿佛真的在体会这小小的温暖。
“小蚂蚱……”约纳咬紧牙齿。远远伸出手。呼叫伙伴的名字。
锡比伸出手贴在托巴额头上试试温度:“恩。暖和多了。大叔。别忘了你的主要功能就是帮我取暖啊。……就像那时你刚把我从河里拣回來一样……”她紧紧挨着室长大人坐下來。亲昵地贴着那伤痕累累的冰冷躯体。伸出小手费力地抬起他粗壮的左臂。盖在自己身上。倚在宽厚的臂弯里。小蚂蚱满足地闭上眼睛。叶脉间凌乱的夕阳幻梦一样静谧着。血色大地安静无言。打扰紧紧相依一对的。只有远方吹來的温柔的风。
龙姬静静走來。把手搭在约纳肩膀上。占星术士学徒回过头。因泪水而模糊不清的视线。看不清东方女人脸上的表情。
“给他们一些时间吧。”龙姬轻声说。“也给我们一些时间。”
“嗯。”约纳点点头。泪水流进嘴角。咸咸的泪水。同托巴为他专门熬制的肉粥有着相同的味道。
干草叉的伙伴们并肩站在晚霞里。看山脉将夕阳一点点吞沒。风将锡比与托巴的对话断断续续吹來。
“大叔。刚才打得可过瘾了吧。咱们有多久沒有这样痛快打架了。”
“……嘿嘿嘿。你还记得那次执行什么vh级任务。你们不让我去。我偷偷跟去了。结果为了掩护你。一箭射死了对方的一个队员。害得咱们整支队伍被人家追杀。整整三天沒能回屋。那会儿我对樱桃渡的附加条款还不熟悉啊。埃利一说话我就烦……”
“对了大叔。什么时候再做三线虫料理给我吃呢。你的手艺最棒了。连老爹的牛肉烩饭都比不上。”
“这里痛不痛。我帮你揉揉。乖。”
“对了。大叔。跟你说个秘密啊。你可不准告诉别人。咱们屋新來的家伙。那个什么都不懂的菜鸟。我觉得他很像我爸爸。不不。不是现在那个见鬼的w先生。是以前。对我妈妈和我特别好的那个爸爸。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菜鸟又弱小又胆怯。长得不像。气质也差得远。究竟是什么地方像。我也说不清呢……不说了。就知道你会笑话我……总之。我挺愿意跟他在一起。。。虽然他很弱。不过坐在他的身边。就莫名其妙地觉得安心呢。”
“大叔……”
约纳弯下腰。抓起一把泥土。泥土被血液浸泡得湿润温暖。那么多的尸体。区区几个人。给扎维的王牌部队造成这么大的伤亡。无论如何。这是一个辉煌的战果。 可是怎样的辉煌。也不能让大神松开手指。放回这些鲜活的生命了。
还有亲爱的室长大人。
锡比在托巴的臂弯里睡着了。最后一丝阳光把他们的相依偎的脸映照成相同的温暖色彩。
龙姬哼起一首不知名的小调。曲调悠远而苍凉。
埃利奥特望着远方。用怕打扰别人似的声音轻轻说道:“喝饱了这样的血。明年。这会是怎样的一片草原啊。”
约纳点点头。看到死髓鸣叫着。迎向晚霞飞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