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铁走近特里。摘下高顶礼帽扔到一旁。在一只魔术道具箱子上坐了下來。“我也非常喜欢‘世界’。只是最近俗事缠身。很久沒有回去看看了。”
小丑转过身瞧着他。伸出右手。他的双手分别拿着一支橙子汽水。“喝汽水吗。每次上场前爱娃都会给我一瓶橘子汽水。这次。我有两瓶。”
“谁会拒绝汽水呢。”中国人伸手接过玻璃瓶。用牙齿“砰”地咬开瓶盖灌了两口。蒙古特产的“草原”牌汽水喝起來像加了许多糖和碳酸水的橘子粉。倒是勾起了童年的些许回忆。
“你说的对。”小丑跟着喝了一口汽水。又抬起头张望那个白炽灯泡。不知用了多久的灯泡微微发黑。红热钨丝发出的光芒有些闪烁。“我们很像。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这样认为。但有些时候。你知道的。我的记忆和感觉有些不真实。不知道怎么应对來自现实的信息冲击。”他用戴着滑稽大号白手套的手指指自己的太阳穴。
顾铁偷偷审视了一下手中的汽水瓶。特里此时有点太正常了。正常到有些反常。最好的解释就是为帮助小丑进行表演。爱娃在汽水里添加了镇静剂类的药物。他把瓶子放到一边。挪动身体试着坐得舒服一点。木箱上雕刻的花纹让他屁股有点难受。“聊聊你自己吧。你们对我非常了解。可我对你们几乎一无所知。我记得你说你來自爱沙尼亚。一个叫做……库雷萨雷的小城。对吗。”
小丑点点头:“是的。你的记忆力很好。库雷萨雷是全世界最美丽的海湾城市。我今年二十九岁。在离开爱沙尼亚之前我从未踏出库雷萨雷一步。既然外面沒有更好的风景。为什么要到处奔波呢。你说是吧。顾铁先生。”
“咱们同岁。”中国人做了个表示平等的手势。“我倒是喜欢四处乱跑。或许是因为‘家’这个概念对我來说不太明确。虽然我总把自己当成中国人。可中国民政部的资料库里根本就沒有我这个国外游民哩。……我猜你离开爱沙尼亚。是因为赤枭兄弟会。”
特里的身体难以察觉地颤抖了一下。但这回小丑沒有躲回虚拟世界的保护壳。良久。他回答道:“是的。幽灵右手从兄弟会的圣殿荆棘十字团手中救出了我。但我的父母、兄弟和未婚妻永远安眠在那片碧绿的海湾。”
这段话并沒有出乎顾铁的意料。中国人微微叹口气:“重要的是。你还活着。而且要代替他们更好地活下去。你和我一样。是幽灵右手的‘候选人’之一。对吗。”
“是的。”小丑做出回答之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一只小飞虫绕着白炽灯飞舞。不断撞击着白铁皮的灯罩。发出砰砰的声音。前面的掌声一阵比一阵热烈。应该是爱娃的表演到了最精华的阶段。“我要准备上场了。”特里低头整理一下小丑服。把红鼻头仔细地安好。“还有五分钟时间。”
“你是土生土长的爱沙尼亚人。父母也是。”顾铁抓紧时间问道。
小丑迷茫地望向发问的人。“我的父母是很久以前从瑞士移居库雷萨雷的。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題。”
“沒什么。最关键的是。你在量子网络上的权限从何而來。”中国人跳下箱子走近小丑。有些咄咄逼人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他看出现在特里的精神状态比较稳定。这可能是提问的最佳时机。五分钟后爱娃就会跳出來保护这个脆弱的组员。而他下一次喝下这种橘子汽水。不知是多久以后的事情了。
“……权限。什么叫权限。”特里又露出那种不知所措的表情。“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回想一下。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在网络上具有力量的。不受其他势力侵扰的力量。能够攻破其他联网设备的力量。在ipv6网络中兴风作浪的力量。”顾铁换了一种提问方式。
小丑做出思考的表情。“我、我不知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能做到这些事情。我曾经以为人人都是这样的。可后來我发现。爱娃、吉斯他们能做到的事情沒有我多……”他的眼球先向上、再向左转动。这是大脑在回忆真实存在事物时的自然反应。从行为心理学的角度來说。他沒有撒谎。
顾铁有些苦恼地摇摇头。“起码告诉我。是在你被赤枭兄弟会发现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自从爱沙尼亚加入gtc国家。未婚妻就送给我一台液晶屏式的终端机。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吧……那是一台戴尔牌的22寸终端机。有人体工程学的键盘和漂亮的银色外观。虽然我很舍不得我的苹果个人电脑。可量子网络非常美好。非常美好……妈妈说一天上网的时间不要超过十二小时。但第一次登陆量子网络。三十六个小时之后我才离开。未婚妻吓坏了。哈哈。她是个胆小的女人。她……她的名字是。名字是……”小丑的额头滴下冷汗。身上的肌肉开始出现不自觉的痉挛。显然回忆又刺激到他的大脑。奇怪的病症又开始折磨这个可怜的家伙了。
顾铁赶忙拉起特里的左手。用大拇指按压手腕上方的内关穴帮助他平静下來。一边抬起他握着汽水瓶的手:“沒事了。沒事。问題结束了。打起精神來。要准备上场了。小丑。來。把汽水一口气喝掉。”
小丑乖乖地点头。咕咚咚把瓶中的橘子汽水一饮而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显得好多了。这时空前热烈的掌声响起。穿白色紧身衣的爱娃满头大汗地退入后台。抹一把汗水叫道:“小丑。十秒钟后上场。博特。准备好音乐了吗。”
幕布外传來魔术师的回话:“沒问題。爱娃。”
掌声稍歇。轻佻的小号曲响起。掌声慢慢变得有规律起來。观众开始在络腮胡博特的带领下按照节拍鼓掌。小萝莉回头正好瞧见顾铁与特里肩并肩站着。立刻怒道:“顾铁。你又在做什么。离特里远一点。”
小丑好脾气地主动说明:“沒、沒什么的。爱娃。我们只是聊聊天而已……”
“去吧。该你上场了。”眼睛一望向小丑。爱娃的眼神就变得柔和起來。她温柔又不容置疑地命令道。特里点点头。冲顾铁挥挥手。迈着慢腾腾的步子走向前台。
幕布落下。掌声响起。表演开始了。从幕布的缝隙里顾铁能看到那个瘦弱无助的身影。穿着滑稽的彩色上衣和灯笼裤的小丑站在二百八十名观众的视线里。却愈发显得孤独。
中国人抓起一条毛巾丢给小萝莉:“擦擦汗。沒想到你们的表演真的很专业。难道幽灵右手只是副业。光荣马戏团才是你们的主要职业。”
爱娃并不领情。接过毛巾丢到一边:“能做什么事情。只在于内心认定自己的身份。你觉得自己是谁。应该做什么事情。正视自己的选择才是唯一正确的道路。我们是幽灵右手。也是光荣马戏团。正如你既是顾铁。又是亚当。这并不矛盾。也绝不冲突。”
顾铁显得有些意外:“你是早准备好这段说辞的吗。。。算了。放心。我不会对特里怎么样的。实际上。我跟他非常投缘。或许可以称为好朋友呢。”
“吉斯。吉斯呢。”小萝莉冲帐篷后门喊道。几秒种后。半张脸的家伙急匆匆冲了进來:“我來了。爱娃。还不到我的表演时间吧。”
“特里的状态不太好。如果他倒下。你要及时救场。”爱娃指指前台。穿着红色演出服、一副杂耍艺人打扮的吉斯会意地点点头。站在幕布后观察着前方的情况。音乐声减小。掌声停息了。小丑应该正在舞台中央表演。顾铁不知道孤独的小丑会完成怎样的演出。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世界正在一点一点远离特里的视野。他正在逃离疏离的现实中冷漠的看客。把无助的挣扎化为一出沉默的喜剧。
“爱娃。”顾铁忽然正色道。“我们这样做的原因究竟是什么。离开酒馆。飞到蒙古国。表演马戏。幽灵右手如果像你所说是一个庞大而严密的机构。相信我们有更多更好的选择。。。而不是这样到处流浪。”
爱娃颇感意外地打量他几眼。“你终于发现了。刚见面时我说过。我们沒有任何权利干涉候选者的任何选择。如果你坚持不表演马戏或干脆直接飞去日本。都是可以得到执行的。但这一切都关系到安全。最重要的安全。”犹豫了一下。小萝莉下定决心似的说:“贝鲁赛巴布是兄弟会的七大部门之一。负责候选者的甄别、监控和围捕。根据聆听者的指示。他们是根据某种神秘的方法判断候选者行为的概率。越有规律的行为。越容易被对方掌握。因此。无论是马戏本身。还是尊重你们的自由意志。本质上都是以无序的行为同贝鲁赛巴布的探测系统对抗。这么说。你懂了吗。”
中国人愣了一下。慢慢地点点头:“原來是这样。追捕候选者的贝鲁赛巴布。掌管网络力量的阿斯蒙蒂斯。起码我现在明白兄弟会两名恶魔的职能了。”他又摇摇头。意兴索然地走向外面:“想到自己成为神秘组织的目标。不知为什么。忽然有点厌倦流浪了呢。我去车里休息一会儿。你们慢慢玩。”
“你……”小萝莉欲言又止。静静站在那里。看中国人慢慢走出帐篷的后门。
蒙古秋季的夜晚凉意袭人。顾铁裹紧身上绿色的外套。在冰冷的空气中呵出一口白雾:“是啊。我是什么人。我内心认定自己是什么样的身份。我的道路在哪里。……好久沒回去看看了。今夜。就回到‘世界’去找些安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