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水鱼宴,不欢而散。
回到阁楼中的楚自熙神色淡淡地看着窗外,半响后,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回到桌前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你说的那个虚字是指虚族?”萧战开口问道。
“是。”楚自熙抿了一口茶水,叹道:“看来虚族定是出了什么事......今晚早点睡吧,说不定明日李致就会请我们去喝茶倒苦水了。”
虽然预料到了李致会找他们,但楚自熙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会心急到连天都没亮就把他们请了过去,以至于还未睡醒的他一路上都绷着脸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而受楚自熙情绪感染的萧战虽说因为之前的叮嘱没有发火,不过那阴沉的目光也吓得领路的侍者在凉爽的晨风中一路抖到尾。
楚自熙的心情本是不好的,但当他看到大厅里一边吃着自己做的秋水鱼一边老泪纵横的快刀李时,只得妥协地叹了一口气。
大早上的做鱼吃,您老可真闲。
见快刀李正沉溺在自己的悲伤中无可自拔,楚自熙拉着萧战随意找了个座位坐下。快刀李吃得极慢,却是一点点地将全部的鱼吃了进去,吃到后面,几番捂嘴欲呕,泪水顺着如枯柴一般饱受风雨侵蚀的手滑落,在桌面上堆积成几个小小的水塘。
“自从没有了虚灵花的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敢吃过自己做过的鱼了。”快刀李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果真难吃。”
楚自熙没有说话,对于一个将如此悲伤的秘密压抑了多年而不得抒发的老人而言,现在只用倾听就够了。
“由虚族嫡系灵力孕育出来的虚灵花,是虚族无上的至宝。我的祖母是虚族人,但我的祖父却是个普通人,半人半虚族的父亲,虽将虚灵花看成无上的荣耀,但他的灵力实在太过低微,连让种子发芽都不做不到,所以在冠礼之后就被信奉强者为尊的虚族分派到了外界,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厨子。”
“在我幼年的时候,父亲会常常带我回虚族领地,看虚族人是如何催生出虚灵花的。明明只是那么小小的一朵,白色,五瓣,能普通到扔进百花丛中就再也分不出来,但就那么突然地绽放,成片成片地覆压在贫瘠的土地上,散发着足以灼伤人眼的光辉,让人油然而生一种强烈的归属感。”
已经垂暮之年的快刀李轻轻地说:“就这么成了我一生的执念。”
那时候的李致还不是后世闻名于世的快刀李,与父亲的无可奈何不同,灵力同样低微的李致是真的喜欢做菜,而由于从小被父亲灌输的信念影响,他对虚灵花有了一股特殊的感情,由此衍生出了将虚灵花做成一道极其美味的菜色的想法。
这个过程无疑是艰辛的。
在虚族,用虚灵花求取姻缘的不少,制成香囊挂饰的不少,酿造花茶的不少,可就是没有用来做菜的。所以每当李致对虚族族人提起自己的想法去讨要虚灵花的时候,人们率先想到的画面总会是将柔嫩洁净的花瓣倒入黑漆漆的锅中,配合猪油辣椒东炒炒西颠颠,出锅成一堆油腻腻的不明物体。
哪怕虚灵花在虚族称不上罕见,也绝不会有人愿意将意义非凡的虚灵花像想象之中那般送给李致摧残。而虚灵花的存活时间极短,一般开三日即败,除非特殊的时间特殊的用处,虚族人不会随意催生出虚灵花。无处可偷,偷出的量过少也不成效,就只能去四处求人。
李致为此吃过不少的闭门羹。为了堵人,他睡过漏雨的屋檐;因为频繁求人,他被人不耐烦地用热茶淋了个全身;没时间修炼,被父母亲由此责骂,斥他为不务正业;做足了求人的姿态,却被一些自觉高人一等的虚族人讥讽嘲笑。
但他从未放弃过。
这样持续了将近一年,首先被打动的是一群虚族的孩童,他们还小,没有大人们心底的弯弯绕绕,只是觉得李致在雨中拼命请求着别人却被毫不留情地推倒在泥水里的样子实在太可怜了。所以他们忘却了父母的‘教诲’,想也没想地结伴走了过去,蹲下身问道:“我们可以帮你吗?”
当时雨水流连在李致的脸上,将他所有的表情都模糊不清,他猛地立起,用双手紧紧地抱着领头过来的孩童,激动的哽咽声杂在雨声里,撕心裂肺般哭泣,忙不迭地说着:“可以,可以,当然可以,谢谢你们啊孩子们,谢谢你们……”
这是李致人生中的第一个转折点。
之后他求访了很多民间大厨,挑灯夜战翻了无数的食谱,用能够想出的食材搭配虚灵花做了上千种菜色,可最终的结果都是遗憾而终。虚灵花的味道太过清新,很容易就会被辛辣的佐料中和从而失去本色,清炒出来也是平平淡淡,口感甚至不如一般的炒青菜。
一次偶然的想法,李致决定将虚灵花作为佐料,搭配同样清爽的食材,以此不断改善,终是做出了几道看得过去的菜色,在周围闻名。精美的菜色也让虚族的一些人稍稍改变了看法,陆陆续续地表达愿意提供虚灵花支持李致的意愿。
但是。
“我并不满意。”快刀李的声音干脆利落,丝毫不在意这句‘不满意’已经将自己那么久的辛苦给无情否定,楚自熙抬手倒了三杯茶,第一杯推给了快刀李。
看得过去,也只是看得过去而已,此时的李致已经被磨得别无他法,而周围人的不断称赞,也让他消极了起来,虽说还在不停地探索新的做法,但却像进了一个全面封闭的盒子,再无一丝长进。
李致人生中的第二个转折点,是在一间不大不小的客栈中,所有人都对他的菜拍掌称赞,唯独一位身着红衣的俊朗男子,在吃了第一口后就再也没动过筷子,又在李致好奇询问的时候对着他戏谑一笑,薄唇轻启,吐出了两个字:“难吃。”
“灵力孕育的虚灵花,你偏用凡物做衬,真是暴殄天物。”男子不加掩饰自己眼中的嫌弃,用筷子将盘内的菜翻来覆去地搅成一团,挑挑拣拣地道:“刀工也差,火候不足,成色尚欠,完全没用心,真不知你这虚名是如何得来的。”说着便把筷子扔去了一旁,起身欲走:“平白浪费我时间。”
一言惊醒梦中人。
快刀李从震愣中回过神来,赶忙冲到了男子的身前,满脸诚恳地询问:“这位公子,请问您有什么高见?”
“这话怎么说的?”男子挑了挑眉:“莫不是你认为我说错了,不服气?”
“不,不是,是公子说得太对了。”被那双桃花眼玩味看着的快刀李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却依旧认真地说道:“实不相瞒,在下的厨艺已经很久未有过长进了,做出来的菜自己尝着味道总觉得不对劲,然而周围的人却都说好,唯独公子说了难吃……这说明,公子是有见识的,是与他人不一样的。所以,求公子指点!”说着,似是认为自己的诚意不足,‘噗通’一声便给那男子跪下了。
周遭的行人推推攘攘,去而复来,但均奇异的像是没有发现这不寻常的动静一般神色自若地走过。快刀李也就这么跪着,因为这一种极致匍匐在地的求学姿势,让他只能以看到男子的脚尖来判断男子是否离去。男子不动,他也就不动,哪怕把膝盖跪到酸麻刺痛。
许久的许久之后,男子终于开口。
“西湖最大的湖泊,由南至北分四段,取第三段,由西至东分四段,取第二段,交叠的地方,生有一鱼,名秋水。通体雪白,鳍似虫翼,有小角。只在秋季的几日里出来觅食,平常不得寻。”
“谢公子!”快刀李惊喜地抬头望去,却发现面前早已空无一人,而街上的行人均古怪地看着他,似是不明白为何这人会对着空气跪拜。
听到这里,楚自熙看似不动声色地低头饮了口茶,只是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萧战的眸色暗了又暗,撑在桌面上的手向前微移,抓挠的姿势似是打算握住楚自熙的双手,却极力忍住。
究竟还有多少你的事,是我不曾知道的。
“为这秋水鱼,我撑坏了十三条轻舟,废了三年寻求。”说起当年的执拗劲,快刀李也不免一阵唏嘘:“又用了十年,才做出了现在闻名于众的秋水鱼。”
“父母的赞赏,邻里的艳羡,族人的另眼相看,钱、权、名,因这秋水鱼接踵而至。那时的我本以为,我已经做成了我想做的事,会一直持续到我老死,传承给下一代......直到突然的那么一天。”快刀李停顿了一下,极为艰难地说出了接下来的话:“我的族人,都没了。”
快刀李人生中的第三个转折点,是在血与悲伤中出现的。
那时的他正带着从修真集市上高价买来的灵草法器,欢欢喜喜地准备给自己的族人带去。一路上步伐匆匆不停,时不时的傻笑惹人侧目,快刀李预想着那些可爱的孩童们见着这些礼物时该是怎样的欢声雀跃,又该对他怎样的缠闹不休,他甚至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之前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整理出的奇闻异事,好来应付那几个好奇心重的小鬼们。
直至他的笑容僵在了漫天火光里。
“我忘不了......”喃喃细语伴随着桌子被拍成碎末的巨响,快刀李的眼神似毒蛇般狠毒阴冷,放着要将人粉身碎骨的凶光,猛然拔高了音量愤怒地嘶吼出声:“我永远都忘不了!”
雷电划破天际嘶鸣的乌云,呼啸的浓烟蚕食着目光可及的每一寸土地,血红的腥味弥漫在昔日欢庆的村落此刻死寂的废墟。堆积的残体狞狰可怖,有人失了半截身体,地上疯狂的抓痕记录着生前遭受的折磨;有人胸口被掏出了一个大洞,睁大了眼睛恐慌地看着前方,死不瞑目;而那些还不足大人腰间高度的孩童,身首分离,四肢扭曲,泪水已然干涸。
瘫软跪地的快刀李颤着手想去扶前方一朵颤颤巍巍立在角落的残破的虚灵花,恰在此时,大火烧断了房梁,焦黑的木炭掉落下来,正压在那一朵虚灵花上,柔嫩的花儿,顺时被碳火烧灼殆尽。
快刀李就这么维持着双手前摊的姿势僵持着,瞳孔极度凝缩,眼泪一发不可收拾地滚动下来,猛地张大了嘴向着天空尖锐地哭嚎:“啊——啊——!”
挥手让听到响声后冲进来的侍卫离开,快刀李以手抚面:“后来,我花重金查找这件事的真相,想要帮族人们报仇,但得到的答案都是一致的指向了魔修。可是,我清楚地记得,当初的场面虽是魔气滔天,却还有着不属于虚族的灵力!”
楚自熙捧着拯救及时才没有落地成渣的茶盏沉默不言,听到这儿的萧战也紧皱了眉头。
“可是每当我稍微有了一点想要追查到底的意思,那些人要么支支吾吾岔开话题,要么狠声警告我无需再管。探寻真相花光了我全部的积蓄,庇护我的势力也催促着我继续做秋水鱼。可是,人们只知秋水鱼,却不知道秋水鱼真正的精华是在那看似平凡无华的虚灵花上,没了虚族,没了虚灵花,我根本做不了,也没心情再做。本来打着不再持刀的心......可我还有着妻儿要养,还有家要养。”
“突兀地将两位找来,十分抱歉,但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别人提起过虚灵花了,这疙瘩在老夫的心里压了几百年,现在就快压进棺材里了......”似是悲从心起,眼眶再次湿润的快刀李负手转身,看着窗外的似锦繁花:“多谢两位愿意花费时间来听老夫唠叨这段往事,饭食已经备好,若是不介意的话,就请用过之后再走吧。老夫就不奉陪了,实在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