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存于记忆深处那始终从容不迫的眉眼终于与面前这张带着熟悉笑意的脸重合，薛游歌整个人如受重击，他仿若不受控制般慌乱地退了几步，直直地撞上了身后的人。
“游歌你搞什么！”那人撞得下巴一疼，嘶声问道，却发现薛游歌突然拔地而起，化为一道绿光消失在天际。
与之相随的，是从旁蹿出的一道紫色的光芒。
“我就说那家伙第一时间会选择往外跑。”正巧收拾完了的楚自熙摇了摇头，熟练地扯过了易子然的衣服下摆将手中的血迹擦去:“萧战还不信。”
看着易霜辰血流不止的背后，易子然立刻慌慌张张地翻找着空间戒里，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个药瓶，正是先前易霜辰要送给易子然却被他转手送给了楚自熙的那瓶。
易子然感激地看了一眼楚自熙，接过药细心的给易霜辰处理伤势。
见薛游歌跑没了踪影，群龙无首的虚族人均是一脸茫然，齐齐将视线对准了站起身的楚自熙:“喂，你到底......”
楚自熙转过身，随意张望了一下，看向了一个身着白衣的人:“你是逸儿？”
“......”那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摇了摇头。
楚自熙又看向另一个穿着白衣的人:“你是逸儿？”
那人立马摇了摇头。
楚自熙不自觉地皱了眉头，刚想问第三个人，却见一个人走了出来:“名字里带逸的，就我一个。”
楚自熙打量着他。
黑衣，面上带疤，眸中阴狠，时常刀口舔血的角色。
嗯......
至少长高了。
“不知道你们亲人有没有向你们提过，在你们的领地下面建了一个祭坛，上面置有抑灵阵，入口就在那上面。”
见在场虚族众人一副不知所云的样子，楚自熙又道:“抑灵阵可保持灵体在一定时间内不会消散。”
至于为什么建在地底那么隐蔽的地方，是为了防止影响到平时的修炼。
一些人立时反应过来，均都瞪大了眼睛马不停蹄地冲向了先前楚自熙他们出现的地方，只剩下一些人还有些游移不定，拿怀疑的目光看着楚自熙。
楚自熙道:“他们等了你们几百年。”
几息，或者更短的时间。
除了地上躺着的那些昏迷不醒的人。
面前再无人影。
“还算有救。”楚自熙以手扶着额头，侧头看向易子然，用目光示意着那依旧不省人事的无涯门掌门:“你不去看看你爹？”
“对了，爹......”易子然刚想放手去看一下无涯门掌门的情况，易霜辰却似有所觉地低.吟了一声，借着易子然手上的力道半起了身，捂着嘴不断咳嗽。
“易霜辰，你，你没事吧？”易子然忙加了搀扶的力道，小心翼翼地问。
易霜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道:“没事。”
楚自熙看了易霜辰一会，对着易子然道:“想问什么就乘早问吧。”随即召出飞剑踏了上去:“我还有事处理，先行一步。”
易子然唔了一声，眼看着楚自熙离去，才将视线移回终于平缓了呼吸的易霜辰身上，迟疑地松了手上的力道想要起身。
易霜辰道:“...他不是你亲生父亲。”
易子然的动作停滞了一下。
易霜辰半侧了头，将面上的神情隐在阴影里:“我外出历练的时候，碰见一个被魔物侵袭的村落，存活之人所剩无几，你爹你娘，还有襁褓中的你，就是其中之三。”
易子然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当时你爹就只剩一口气，临死之前跪着求我保护好你和你娘，我答应了，但我更没想到的是，你娘心智不稳，被魔气侵蚀后，已经深种魔心。”
“然后......？”
“......我杀了她。”易霜辰道。
易子然猛地捏拳，又松开，扯着嘴角看向易霜辰:“我没印象了，之后呢？”
“我自觉愧对了你爹的信任，没有颜面教养你，便嘱咐了他。”易霜辰急喘了几口气，将视线移到了无涯门掌门身上，微磕了眼睑，有气无力地道:“只是没想到他曾经做出了那些事。”
“这种事....”易子然咬牙:“以前你怎么不告诉我？”
易霜辰沉默了一会，苦笑道:“我不敢。”
“你...”易子然道:“那你现在又为何要告诉我？”
“虚族灭族之仇，他们不会善罢甘休，怨恶即有报.....现在告诉你，是断了你的念想，省得你一意孤行，遭受，牵连....咳咳！”
易子然身形微动，终是忍不住上前扶住了易霜辰摇摇欲坠的身躯，低声道:“那你也不该，杀了.....我娘。”
易霜辰眼前黑乎乎的一片，脑海迷蒙。晕眩之际，他勉强地伸出了手，搭在易子然的头上，轻轻地抚摸着:“对不起.....”
当时，你哭叫的声音激怒了魔化后抱着你的娘亲。
我要是下手再慢点，你就没了。
即使你娘在弥留之际短暂地清醒时，十分感激我做出了这样的行为，但我，确实没有遵守对你爹的诺言，确实让你的少年时光，失去了亲人该有的关怀。
对不起。
易子然身体微颤，他握住从自己头顶无力滑落的易霜辰的手，握得很紧，迫切地问道:“那么，送我那些东西的人，一直以来，都是你？”
易霜辰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如果仅仅是因为愧疚.....”
听闻这话，易霜辰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却终是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为什么......
首先映入脑海的，是一个倔强气不消的身影。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糖人吗......”易子然愤愤地踢开了脚下的碎石:“等我去找爹，一样可以.....”
一道白影在不经意间略过，将那听着愤然却饱含失落的话收入耳中。
于是第二日平常的街市上出现了以下不平常的场景。
小贩战战兢兢地看着面前这位气质不凡却又面若寒霜，并在他的摊子面前站了半个时辰吓得没有一位客人敢靠近的男子:“这位客人，您，您是否要买糖人？”
没有任何亲自购买俗世物品经验的易霜辰僵着脸点了点头，想起易子然对着别人手中糖人时那渴求的目光，道:“一百个。”
“什么？一百个？！”小贩立时提高了音量，又在易霜辰的目光中哆哆嗦嗦地压低了音量，脑子机智地转了个弯:“客人，不是小人不肯做，实在是这糖人吃多了，伤牙，为了客官的身体好，要不.....您减点量？”更重要的是，这么多他哪做得过来？！
“会伤牙？”易霜辰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他转身欲走，又顿了脚步，道:“那，五十个？”
小贩委婉地道:“客人，五十还是有些.....”
“那二十？”
“这个....”勉强可以。
“十个。”
“这个...”应该可以。
“还不行？”易霜辰却误解了，皱着眉头:“五个。”
“这个..”真可以！
“一个。”易霜辰也顾及小贩说的‘伤牙’之说，决定了的语气:“那便一个罢。”
“......”您绝对....是在逗我。
若不是易霜辰一脸认真的样子不似作伪，加上天生的气场压制，小贩真恨不得用糖浆糊他一脸。
开口一百个，最后只要一个，这大起大落的——真、够、让、人、辛、酸。
之后在窗外窥视着易子然举着糖人一脸兴高采烈的样子，易霜辰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弯了弯嘴角。
喜欢就好。
或者，更前面一些的时间。
“让我将易子然提拔为亲传弟子？”无涯门掌门道:“你以为我会答应这种无理的要求？”
“易子越需要的东西，三日后给你寻来。”
“你可知你要拿的是什么东西？”
“我知道。”
“我的挚爱就留下这一个孩子给我，我疼爱他理所应当，所以我想不清，你又是为了什么，对这一个小小的孤儿这么上心？”
到底是为了....什么？
窸窸窣窣的谈话声，一路响起。
“无痕道君他...他这是？”
“前几日屠魔，不小心被魔物伤到，魔气侵入伤口，不仅使得他修为大跌，就连那双腿也是废了，都说没得治！”
“啊——那多可惜啊。”
“是啊，这么一个风华绝代的人，没想到.....”
扣着车轮的手青筋微显，易霜辰控着轮椅转过身，加快了行进的速度。但那些闲言碎语就像是洪水猛兽一般紧跟着他不放，不绝于耳。
怜悯，嘲笑，讥讽，可惜......无数带有恶意的视线和言语推动着他越来越快的行进速度，也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偏僻地方，终是一个不慎，轮椅被石块卡住，整个人飞出，径直摔落在地。
易霜辰突然低低地笑了，笑得眼眶微湿。
曾经贵为天之骄子的他，原来也会落到这番狼狈的地步。
他突然不想起来了。
他站不起来了。
不知在地上趴了多久，细微的踏步声从远至近地略过，又在他跟前停顿下来，童音稚嫩:“你怎么了？”
易霜辰没有回答，料想这小孩估计过会就走了。
“你摔倒了吗？”
“......”
“你怎么不起来？”
“......”
“是起不来吗？”
“......”
问话声再没响起，易霜辰的耳根子终于清净了片刻，岂料不到一会，小小的力道拖住了他的双腋，费力地想要将他撑起。
易霜辰一颤，下意识地伸手推了一把那个小孩。
小孩一下子栽了个四脚朝天，但他竟奇迹般的没有哭闹，而是挣扎着爬起来，挠着头发，眨巴眼看易霜辰:“对不起，把你弄疼了吗.....”
看清这小孩是易子然的易霜辰下意识伸手想给易子然拍去身上的灰，却发现自己的处境比之更为糟糕，一时间忙偏开了视线，说不出话。
于是小小的力道再次拖住了他，更加的小心翼翼。
只是这点力道对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来说，根本没什么卵.用。
几次被易子然的头顶到了下巴，易霜辰终于忍不住回应了易子然搀扶的举止，折腾许久后才成功地坐到了轮椅上。
还没等易霜辰呼出一口气，便见一个小脑袋凑到了他的面前。
易子然将脸鼓成个小包子状，对着易霜辰的双膝不断吹着气，即使那点微风吹到易霜辰的裤子布料上连点波澜都掀不起来，他还是努力地吹着。
觉察到易霜辰的视线后，又抬了清澈如泉水般的眼，嘿嘿笑得灿烂阳光:“子然给你呼呼，痛痛就都飞走了。”
易霜辰呆呆地看着他。
不带任何复杂情绪的纯真笑脸，至此，成了他这辈子永远无法忘却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