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京都,黛玉跟着贾琏弃舟登岸,远远地便看见荣国府的人打发了轿子和拉行李的马车在树荫底下候着。
那几个仆妇早上得了王夫人的使唤,听说要接个从扬州来的表小姐,料定必是投亲来着。小地方来投亲的穷亲戚,有是个孤女,有什么好招待的。一个个的你不情我不愿,东倒西歪靠在马车轿子旁。
黛玉下了船,跟在贾琏后头。那几个下人一见贾琏,慌忙站起身子,恭恭敬敬点头唤道:“琏二爷。”
贾琏应了一声,见这几个下人都是府里面生的,自己都叫不上名字,许是府里的三等仆妇。没想到二婶竟然打发三等下人来接林家表妹,这得亏自己来了一趟,不然叫林家的下人看了去,回去背给林如海听,让人怎么想贾家?
果然,因着贾家派来了荣府长房嫡孙,那林如海斟酌再三,派了家里一位二管家林忠一同赴京。那林忠跟着林如海管着府里的下人,打量了那几个来接轿子的下人一番,再对比琏二公子带来的下人,高下里现。这会子也没往上想,只当是一般轿夫。
一行人浩浩荡荡跟着轿子往荣府去,贾琏在前头骑着高头大马领路。到了府门口,那轿子却停下了,朝右边一拐。林忠先是一愣,顿时明白了过来,脸色大变,这门口根本没有什么贾家的人来迎,这也就算了。大门紧闭的,现在轿子就要往东侧偏门那里去。亏得来时老爷还叮嘱了,说着岳母家不同于一般富贵人家,是大富大贵的簪缨世族,这样的高门大户就是如此对待远道而来的客人的?还是嫡亲的外孙女!
贾琏先是一愣,待明白过来,再一看旁边林忠的脸色,臊得满脸通红,不由在心中骂道:我说二婶啊二婶,知道您原先和没出嫁前的小姑一向不和,可人一走,尸骨还未寒透呢,您就这么上赶着冷待人家闺女,就不怕睡觉时小姑站您床头?
这些下人都是听主子令做事,没的主子安排他们能这么做?莫要说是林忠,就是傻子也看出来了。
“站住!”贾琏忙对着那刚要拐弯的轿夫喝道,“府里哪来的不懂规矩的奴才!是不认得路了还是糊涂了不成!这是要往哪里去?”
那抬轿子的也愣住了,明明夫人吩咐了路线,难道自己走的不对?
正纳闷着,就见琏二爷下了马,走进门房。不一会儿,琏二爷从门房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恭恭敬敬的下人,毕恭毕敬地开了仪门,迎了轿子进府。
上一世,黛玉进府也是带着东西过来的。只不过书香门第,最看不惯小门小户尤其是商户人家的刻意摆阔,而是以含蓄为德。便让带东西来的下人随后悄悄抬了进去,不知道的还以为黛玉是空着手来投奔的穷亲戚。下人都是势利眼,以后能对这位投亲来的表小姐高看几分?
不像人家薛家,大模大样地抬着一个个箱子,浩浩荡荡带着丫鬟小厮进府,又有王夫人亲自接,那一个个的又待宝姑娘怎样?
越是这些人,越是狗眼看人低。你总是藏着掖着,那些狗东西就会以为你一无所有的好欺负。这一世的迎春早就悟出了这个道理,早在贾琏去扬州前,便同哥哥提起过。那黛玉是个聪敏人,经贾琏略一提点,便立刻明白了过来,当即吩咐林府下人也抬着箱子一道跟着进了府。
下了轿,黛玉搭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走过穿堂,见外祖母家果然不同凡响,比自家那扬州的府邸要大上几倍。京都的宅院,大气恢弘,处处雕梁画栋,不似江南小桥流水人家。还没走几步,便看见几个穿红戴绿的丫鬟簇拥着一老一少两个女子迎了上来。
年长的约摸四十多岁,大头大脸,模样算得上周正,一身宝蓝对襟云锦福纹褙子,下着松绿色鹤纹马面裙,简单的几样点翠头面,脸上对着不自然又有些讨好的笑;妇人身边站着一位小姐,丹橘色云锦牡丹纹褙子,水红百褶石榴裙,看上去年岁比自己略长几岁,鹅蛋脸、腮凝新荔,新月眉下一双笑眼,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有股子说不出的亲切。
贾琏指着那二人道:“这便是你大舅母,和我路上跟你提起过的你二表姐迎春。”
黛玉忙一一拜见,手却被迎春搀起,又隔了一世见着黛玉,迎春心里生出几分沧海桑田、时过境迁的感慨来。故人都还在,就好。
她轻轻拍了拍黛玉的手背,喃喃道:“以后这就是你在京都的第二个家了,莫要觉得生分拘谨,咱们都是你的亲人。”
黛玉一时间微微红了眼眶,原想着自己一个来投亲的孤女,以后就要寄人篱下,没想到外祖母一家如此厚待,大舅一家更是待自己亲厚,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感动。
一旁的林忠和嬷嬷却看得真真的,听老爷说,这贾家掌家的是二舅爷家的,这回来接人的是大舅爷家,可到了荣府一看,二舅爷家做的可还真是不怎么滴!京城大户人家就是这样的待客之道?来了这么久,也没见着来接人迎人的人影。
跟着到了史老太君的院子,黛玉同上一世一样又是亲人相见流泪一番。再一一见过姐妹、还有那位凤辣子。
其他两位姐妹也一样的美丽,可都不及这位二姐姐给自己留下的印象亲切。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初来乍到的就要面对这么多大人,换谁都会心怯,可一回头看见迎春亲切温柔的眼神,黛玉只觉得自己有了几分心安。
贾母打量了黛玉一番,见她身子看上去柔弱,便问王熙凤道:“月钱银子放了没有?给姑娘们做的衣裳都做完了?”
凤姐笑道:“都放完了,昨天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您说的那样缎子……”
邢氏在心中冷笑,昨儿个不是同东府的蓉大奶奶打了一下午的马吊牌,有说有笑聊着胭脂水粉、时兴的衣裳首饰,连自己这个做婆婆的过来问几句话,都给敷衍了。还找了半天,真是睁眼说瞎话!
迎春只站着微微笑,不说话,暗自瞅了邢氏一眼。
王夫人笑道:“没有也不打紧,随手找两个给你这妹妹做衣裳便是……”
“那哪儿能随手拿两个呢!”邢氏开了口道,“老祖宗莫担心,我这已经备下了。凤儿年纪轻,考虑事情不周全,我回去说她。”
王氏目瞪口呆地看着邢氏,再一看贾母也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宠溺地点点王熙凤,“你这个丫头,还是考虑不周,可不能亏待了我这外孙女!这回得亏你婆婆了,好好学着。”
王熙凤尴尬笑笑,忙应道:“老祖宗教训的是,该打该打!”
眼神却不自觉地看向自己的婆婆和迎春,直觉告诉她,自个儿那木头婆婆是没这份心思的,定是迎春丫头给提醒的。这个丫头,自己以前还是小看她了!
贾母命婆子带黛玉去见见自己那两个儿子。
黛玉想着,这位大舅舅是世袭的将军,当是住在威仪的正屋中,心下不由肃然起敬。可谁知过了荣府正门,却往一扇黑油大门中去了,这院子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院子壮丽,相比之下小多了。
怎么大舅舅住的反而是这么小的院子?心下正疑惑着,邢氏去过问了贾赦,十分不好意思地过来对她道:“你大舅舅说,近来身子有些不好,见了你想起你母亲,怕是更伤心。”
迎春道:“爹爹有何不好意思见林妹妹的?他自己不好意思,回头让人家林妹妹还以为是咱们不待见呢。”邢氏刚要分辨,却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其实自己也这么想,怎奈那贾赦死活躺在榻上不肯下来。
正想着,见迎春已经拉着黛玉往里头去了。
贾赦自从听说贾敏走了之后,在家躺了好些天,这几日赶上上火,牙也肿了。自己就一个小妹,是全家的掌上明珠,加上相貌出众,才华出挑,自己更是喜爱。可怎奈那妹妹是个爱读书的,从小就和二弟她们两兄妹是一党的,自己这个笨的,从来不被那两个所接纳。便是一处玩儿,也从来不带上他。
每回看见妹妹和二弟在一起玩的开心,他都羡慕的不行。听说小妹去了,自己这个半老头子心里有股子说不出的滋味。好端端的人怎么就走了?就说不要嫁什么苏州来的探花郎,那江南水汽重的地方,一会儿哭一会儿悲春伤秋的,能不走的早吗?还是自己以前的提议好,嫁个武将,保管身强体健。
“爹爹!你看谁来了?”
女儿的声音打断了贾赦的思绪。
黛玉小心翼翼地跟着迎春进来,见那贾赦和衣面向墙壁躺着,听说有人来了,才转过身来,眯着一双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神似小妹的脸,活脱脱就是当年那个伶俐清秀的小丫头模样!
贾敏的音容笑貌仿佛又出现在眼前。黛玉弱弱地唤了一声:“大舅舅。”
贾赦顿时老泪纵横,继而嚎啕大哭起来:“小妹啊,你们小时候都嫌弃我笨,不会读书,不带我玩儿,娘也嫌弃我!可你走了,哥哥我还是心里难受啊,你看哥还给你编过一只竹蜻蜓呢!你还嫌弃我做的丑。”
黛玉也眼圈红了,想起母亲给她讲过很多小时候的故事,多是和二舅舅一起玩的事,很少提到大舅舅,一提到大舅,母亲就说大舅是个傻的,还有两个人一起捉弄大舅,唯独说大舅给她做的竹蜻蜓是最好看的。
想来大舅当年也是很疼这个妹妹吧。
却说王夫人在那边左等右等不见黛玉过来,正想着如何跟她说呢。这几日二老爷也不知在忙什么,总说自己在书阁看书。许久也不见人影。
“怎么人还不来?”
“不知道,会不会是大夫人给留了吃饭?”彩云道。
不会吧?王氏在心里想着,自己原先就不喜欢贾敏,自然也不喜欢她的女儿。可今儿一看,自己这算盘却打错了。原本想着明面儿上给这个孤女面子,背地里随她去。可没想到老大家的这么精心一对待,反而显得自己做事不周。
那老太太能没意见?
若是邢氏真留了黛玉吃饭,岂不是第一天就把这个外孙女拉拢过去了?老太太可是疼爱得很。
说着便带着彩云去了老太太处。
“怎么你一人过来了?玉儿呢?”此时鸳鸯正在给史老太君剥葡萄,王氏笑道:“也不知是怎的,等了老半天了,莫不是留在大嫂那里吃饭了?”
贾母心里一咯噔,怎能留在她那里吃饭?不在自己这里吃饭?这个林丫头到底年纪小,不通人情世故,身边的婆子也是都不知道提醒。看来自己还是给送几个妥帖的人过去,她一个六岁的小丫头懂什么?
“鸳鸯你去看看,把玉儿带过来。”
“是。”
去了一会儿,鸳鸯便急急忙忙跑过来了,面露难色道:“老太太,您快去看看吧,大老爷在那边哭的厉害。”
贾母气道:“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为老不尊,哭什么?我又没……”一句话气的差点没上气。
这是在林丫头跟前丢脸了。
“走,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