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健壮的中年人在办公桌后注视着推门而入的年轻人,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他扬起放在书桌上的推荐信:“佩德里托,你来了就好。告诉你母亲你的决定。”
“妈妈,我已经十六岁了,我可以照顾好自己。再说巴塞罗那也不远,我有了假期就回来看您的。”佩普镇定的说道,顺手把门给关上了。好奇的普亚尔这么生生被堵在了门外。
在办公桌左手边的沙发上,佩德罗的母亲卢娜夫人听到自己孩子的话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措辞般顿了一顿,然后轻轻说道:“我知道你能照顾好自己,可是我不想你当一个军人,你可以去当律师和钢琴师。”
“律师,钢琴师?你难道宁可佩德里托每天低声下气走门路或者成为那些贵妇人的男宠,那还不如跟我做生意,难道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给他?”老卡洛斯站了起来,手掌重重得拍在刚放下的推荐信上激动的说。
“跟你做生意,就凭你那小孩子跑一分钟都能跑到头的葡萄酒庄?那当医生好了,够体面了吧。”卢娜夫人不屑得回答道。
“医生?医生这工作是不错。”老卡洛斯有些不安得回答道。他看了看佩德里托,医生可是个稳当又体面的工作,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要是佩德里托真要当医生,自己也算对得起老战友了吧。
“妈妈,我身上流的是军人的血。”佩普镇定得说道。
“流得是军人的血。”卢娜夫人还记得上一次听到这句话是在十七年前。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到说那句话的人,那个人把自己的生命留在了古巴,留给自己的只有腹中三个月大的小生命,还有由卡洛斯·普亚尔带来他那几个军章和军帽,不,还有那些甜蜜的回忆。现在,自己肚子里边的小宝贝已经长大chéng rén了。不可以,法兰克林已经走了,但佩普还在,绝不容许佩普有一天和他父亲一样。
“军人的血,你那曾曾祖父死在维哥湾,你那在特拉法尔加为法国皇帝尽忠的曾祖父。”卢娜激动:“‘我身上流得是军人的血,古巴需要我。’法兰说这话的时候,他怎么不想想我呢?我们俩的婚礼才过去一个月,我需要他,好一个军人的血,好一个风骨。你们莱德斯马家的人难道就不会用脑子想想,家里的孤儿寡母就不需要你们了?”
卢娜哽咽着,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卢娜,”老卡洛斯迟疑了片刻,正准备开口说道。
卢娜一只手拿着丝巾擦掉了眼泪,扬了扬右手:“我没事,卡洛斯。谢谢你为佩普做得一切,我知道这份推荐信花了你不少心思,不少钱。这些钱我明天还一些,剩下我以后都会还上的。真的,不管怎么样都很谢谢你,卡洛斯。但真的够了,你不欠我们家什么,你和法兰克林一起去得古巴,你的运气好回来了,法兰早早见了上帝。但这怪不了你,而且很感谢这么多年你和特雷莎对佩普的关心。但真的够了,我只想我的孩子能平平安安。”
“卢娜,我会资助佩普读医学院的。不要和我谈还钱,难道我和法兰分过什么彼此吗?难道我不是佩普的教父吗?又或者你觉得我是个葛朗台。”卡洛斯起身抽起办公桌上的推荐信往办公桌旁的柜子里塞。
“妈妈,我要去军事学院,这没卡洛斯叔叔的事情。军人不是挺好的一个职业吗?既威风收入又高。相信我,两只老虎打架,西班牙这么小的一只豺狗才掺和不进去呢。”佩普说。
“将军级演讲,jīng彩。你们俩好好谈。佩普晚上早点回家吧,我有些东西要交给你。”想不到有一天会从自己孩子身上听到这么糊弄人的发言,佩普真的长大,这头小鹰要自己独自展开飞行。卢娜转身向着门外走去,并努力不让自己在孩子面前再哭出来。
“西蒙,别躲在外边偷听了。”卡洛斯·普亚尔在卢娜开门的瞬间看到了自己儿子胖胖的身影,喊道。
卡洛斯取出柜子里的两份推荐信分别递给了两个年轻人。巴塞罗那自治大学法学系,小西蒙·普亚尔轻轻得念着,当一个律师吗?他轻轻叹了口气。当他念这几个字的时候,老卡洛斯和佩普已经开始说着那些西蒙始终搞不明白的话题。
“西蒙,你还有什么事情吗?没有事情的话,你就先出去吧。”聊了好一阵,老卡洛斯才不经意间发现自己的儿子在一般百无聊赖的扯袖口玩。
“爸爸,你和妈妈爱我吗?”小普亚尔鼓足了平生最大的勇气问道。
卡洛斯·普亚尔显然不明白这个答案对于小胖子的分量,忙不迭得回答了句“当然爱你”就继续和佩普讨论那些小普亚尔弄不明白的话题。在懵懂无知的童年时期,小普亚尔就察觉到了父母和他深深的隔阂,小普亚尔爱他的父母,但他们并不喜欢他。但现在经过敏感叛逆的少年时代,他已经渐渐得收起了自己的感xìng和失落,他已经习惯用自己胖脸上的傻笑掩盖心中所有的情绪。尽管他感到更加孤单了。
“父亲大人,那我出去了。”小普亚尔紧紧拽着那份推荐信,对着卡洛斯深深的鞠了一躬,带着傻笑的胖脸走出了庄园。
当天晚上,直到佩普离开了普亚尔家的庄园,小普亚尔还没有回来,他又去了艾米婆婆那个墓园了吧。
这世上基本每一年都有几个年轻人结婚之后发现自己人生的另一半是那么糟糕,又碍于伟大的主并不赞成离婚,只能那么凑合过着。不幸的是,小普亚尔的父母就是。
卡洛斯·普亚尔和特雷莎·普亚尔·苏妮佳两个都是好人,只不过该死的古巴战争让他们还未曾真正意义上相识就此结婚,战后特雷莎迎来了时常喝得烂醉如泥的丈夫,卡洛斯醉了就睡得习惯让rì子勉勉强强还是过了下去。直到醉酒的卡洛斯强迫他的妻子和他进行了一场达到摩尔人尺度的原始运动之后,两人分居了。{最最传统的天主教夫妇人造人的时候,除了必不可少的那个器官外,其他位置都包得比狗熊还严实。而摩尔人是比较早夫妻间坦诚相待的民族。}
在他们都远未做好成为父母准备的时候,特雷莎发现自己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35周之后一个近十四磅的小家伙呱呱落地了。卡洛斯忙着联络商路,给从古巴一起回来的战友们找份体面的工作,顺带救济了几十户不幸成为孤儿寡母的家庭。特雷莎一边咒骂她该死的酒鬼丈夫和小普亚尔害自己身材变形需要拼命减肥之外,一边忙着和她的小姐妹们一起在时尚的法兰西首都巴黎追求艺术和浪漫的熏陶。
而照顾小家伙落在了特雷莎家老仆人艾米的身上,年过半百的她没有丈夫,没有情人,自然没有自己的孩子,在生命最后的岁月里,她把爱全倾注给了小普亚尔。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能看到小普亚尔白白胖胖的长大。人们不知道该感谢艾米婆婆,还是该怪她呢。她来照顾小普亚尔太让人放心了,让卡洛斯和特雷莎都无忧无虑,没有负担的过了十二年。至于他们,除了寄生活费的那会,他们是不是记得这个小生命?
吃饭的时候,艾米婆婆喜欢小普亚尔坐在身边,她老了,就尝了尝味道就笑眯眯得看着小普亚尔狼吞虎咽的样子,这让她想起小时候总是吃不饱,苏米婶婶偷偷在厨房给她开小灶的回忆。只不过那时候小普亚尔还想不明白也没有去想为什么艾米婆婆那份总是吃不掉,最后进了他的肚子。小普亚尔会吃很多石榴,他不见得怎么喜欢吃,但是他喜欢艾米婆婆在他吃完石榴后细心用小刷子把他身上脏兮兮的地方都给搓干净,喜欢吃一个石榴可以听艾米婆婆读好久好久的故事。
小普亚尔每个冬天都能收到好多衣服,但老人却一定要自己做衣服,因为只有那是新的。其他的都是卡洛斯送给战友们孩子们的,然后他们长大后穿不下拿回来的。那些干净得和崭新一般的一定是莱德斯马家那小伙子的,莱德斯马家的媳妇是个jīng细人,而他家那个孩子叫佩普可是有教养的好孩子;那些污渍怎么都洗不干净的旧衣服一定是让劳尔家的小子穿过,那可是个远近闻名的皮猴子。
再多艾米婆婆就不知道了,她从未出过喀达格镇,所有的消息都是在洗衣服的时候听那些厨娘和仆妇闲聊时得来。不过,小普亚尔不怎么喜欢穿老人织的衣服,尽管那手艺和做工是所有衣服最好的,不过艾米婆婆所熟悉的衣服款式那都是上个世纪的,小普亚尔被嘲笑了好几次之后,就偷偷找了把凳子垫着,把那些衣服放到衣柜最上边。看到这一幕的艾米婆婆轻轻叹了口气,那两年艾米婆婆深深感觉到特雷莎的母亲胡安娜夫人在天国召唤她最亲密的仆人。她要多打几件衣服让小普亚尔能每年穿上新衣服。
在特雷莎从巴黎回来的时候才知道,老人像翻一本书一般死去了,她的死就如同她的到来那么不起眼和安静。当小普亚尔结束放牛班一天的学习,回到家如同往常一下轻轻摇起艾米婆婆的摇椅,但艾米婆婆再也没有醒过来,摸摸他的头,听他编造在学校里是多么用功的谎言。
老人的葬礼很简单,她很荣幸被葬在小屋的角落上,小屋旁墓地的zhōng yāng是特雷莎的父母胡安娜夫人和萨默埃尔老爷。
那时,小普亚尔尚未完全明白死亡的涵义。然而时光的齿轮却不受控制得慢慢滚动,他住进了普亚尔家的大宅子,认识了父亲最得意的学生佩普,还有她的母亲卢娜夫人......也慢慢学会了怎么讨好卡洛斯不惹他生气,按照卡洛斯的期望和佩普交上了朋友。
但直到很多年后,小普亚尔给自己的孩子念故事的时候都会回忆起艾米婆婆给自己讲的那些故事,曾经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故事给了他童年最大的快乐,其实那时候,小普亚尔很早就知道,艾米婆婆不认识字,她给他念得故事都是她平时做弥撒听来的,和这本一年都翻不了一页的圣经关系不大。不过那些被挖掉皮放在碗里的石榴比星空更璀璨,比红宝石更闪耀。